2019/03/09

花箋淚行

蘇軾《獲見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衣若芬攝)












「那個…」觀看過全卷書蹟和金代以來的題跋,我收起相機,還是忍不住問:「那個,嗯,著錄裡說到,這件是砑花箋白紙,蘆雁紋,是什麼意思?」
他嚴肅的表情,突然像寒冬冰解,春暖大地,肌肉整個放鬆,牽動了似乎微笑的嘴角。
「請等一下。」他說完,走出庫房閱覽室。
我環顧這博物館祕地般的庫房閱覽室。鋪了藍厚氈布的長桌,上面是我正在研究的作品。長桌抵著分成五格的長木架,每格有編號。木架旁的大桶裡插著長短不一的木棍、竹叉和綠色蓆子。我身旁另一邊牆前,散放了幾張折疊椅、翻拍藏品用的燈架…。
知道不宜輕舉妄動,我垂手低頭,再細看眼前的書蹟。那濃重的墨滲透紙內,凝聚於筆勢。雖然多次看過圖像,親睹真蹟,神韻撼動。
有他陪同,我的學者姿態還能維持理智客觀;和這書蹟獨處,好像心裡的堤防被浪濤波波衝擊─我想,要不要移步去角落稍坐?
他進來,提著一個探照燈樣的手電筒。
「砑花箋…」他說。打開手電筒斜照向書蹟,指引我偏轉視角,側面欣賞,一條條向上伸展,左右交錯,遒勁的蘆葦紋剎時浮現紙上!
真的~
我左手捏著手帕掩口,右手食指朝著那隱藏在字裡的花紋。
沒有保持「安全距離」,我的食指幾乎要碰觸紙面,趕緊往後倒退了一步。
他調整了手電筒的照射角度,讓我看到更多紙的理路和花紋。
「可以摸看看,感覺…」他說。
我聽錯了嗎?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點點頭。沒錯,那是微笑。
我右手食指怯生生地滑過不平緩的紙面,不曉得是花紋還是紙的裂紋,質感比想像的粗。
像是被心愛的人親吻了掌心,我竟然覺得臉龐發熱。
許多事情,許多經歷的意義,在那片刻當下,是毫無察覺的。
時間會給我們答案。即使事過境遷。
近日在修訂我的新書《書藝東坡》,參觀過台北故宮博物院「宋代花箋特展」,才注意到,也許,2009年,那個在大阪和東坡的墨寶親密接觸的春天,已經埋下了一個私底的心願─我要用我的方法,為我愛我好奇的東坡書法,說出一番意趣。
除了根據作者生平,依照他的生命歷程,將他的存世書蹟排列順序,整理出個人風格的分期發展,和同時代的其他人並置,比如北宋四家的「蘇、黃、米、蔡」;再把他放進整體的書法演進過程,定出書法史的座標地位,我們還可以怎麼理解書法家和他的作品呢?
《書藝東坡》這是我的第三本研究蘇軾的專書,也是我出版的第九本學術著作。書裡,我用文圖學的方法,解讀蘇軾的幾件名蹟:題跋最多的《天際烏雲帖》、評價最高的《黃州寒食帖》、內容最玄的《李白仙詩卷》、篇幅最長的《洞庭春色賦》與《中山松醪賦》合卷,以及臨終前不久寫的《答謝民師論文帖卷》。我討論蘇軾的書法「寫什麼」、「怎麼寫」、「為何寫」,還有這些作品流傳遞藏的生命歷程。在歷代中外人士接觸蘇軾墨寶的故事裡,我發現為蘇軾「慶生」的「壽蘇會」活動在東亞文化交流裡的意義。
「字形」和「字義」的有意識組合,書寫漢字成為一種「技術」和「藝術」,就是「書藝」。輸送和承載「書藝」的工具直接影響表達的效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各有其門道,然而後世的我們只能看到紙上的墨蹟,不容易確斷書法家用的是哪一枝筆?研的是什麼墨?,唯有紙張,可見可觸,可惜我們研究得還不夠。
經過台北故宮博物院何炎泉先生的解說,才明白「砑花」是用刻有花紋的雕板在紙上研壓出凹凸紋飾。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砑花箋是北宋的實物,存世三十一件北宋砑花箋書蹟,有六件是蘇軾的筆墨。我手感的「粗」,原來是紋路的起伏呵!
在花紋不明顯的紙上書寫,暗自傳達鄭重的心情,收信的人可能知曉?在不同的光線和視角下反覆捧讀,紙上隱約的雙鳳牡丹,是東坡對友人「萬萬以時自重」的叮嚀和期許。
晏幾道詞:「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一紙花箋訴相思,若心神相通,端詳情影,萬千淚行,不費。

 部分內容刊新加坡《聯合早報》2019年 3月 9日"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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