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青春夢:1880年代至1960年代新加坡華文報紙廣告中的愛與性",在接受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演講邀請時,我提出了這樣的題目。
當時人在美國講學,有了和亞洲的空間距離,貫徹自己力求創新的期許,似乎人也變得大膽些了。
後來再想,沒有"教學需要"的理由,在公開場合,在大部分是陌生人的環境裡談性說愛,我能夠毫無心理障礙,勝任自如嗎?可以談的話題還很多,何必自找麻煩呢?抱持僥倖,或許主辦單位會認為這個題目太"勁爆",不適大眾,那麼我的猶豫和懷疑也就得以煙消雲散了。
出乎意料地,講題不但被接受,而且表示歡迎。好的,挑戰自我,超越限制的時刻到了。
初在新加坡教書,學生對我的教學評價很高,給我很大的支持,然而,看到學生寫道:"老師會講成人話題和笑話",我吃了一驚。這是肯定我的"百無禁忌"?還是覺得我"口無遮攔"而反感?
我不必要隨著學生的喜惡而奉承討好,但我在意聽者的感受。文學是人生的鏡像和幻想,酸甜苦辣、雞毛蒜皮、藏污納垢…什麼清流和垃圾都可能出現在作品裡,如果學生不能理解這些內容,我該怎麼表達?怎麼讓聽者知道"粗鄙"之必要?
在課堂講湯顯祖的《牡丹亭》,和學生一起欣賞白先勇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分析舞台上如何藉著唱詞、眉目傳情和身段動作,演繹杜麗娘和柳夢梅的魚水纏綿之歡。顧慮先前曾經被指出"未成年不宜",看到"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我改口說:"這裡有性暗示。"
學生對著我搖搖頭。下課後寫電郵給我,說看不懂哪裡有"性暗示"。
性不只是身體的結合,不只是生理的滿足,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否把作品推離了作者想訴說的衷曲?我應該拆解到什麼程度呢?如果我不點明,雲山霧罩的"暗示"也許一直保持朦朧美;我繼續故弄玄虛,未嘗不是一種方式。
終究,難過自己"不安"的一關。
今年的學生說:"'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聽衣老師講解《牡丹亭》,怎知這齣戲如此黃?"。我學會了一笑置之。
如同這次演講是為了配合國家圖書館"賣一個夢想─新加坡早期廣告"展,2016年8月13日,配合晚晴園─孫中山南洋紀念館舉辦的"無限江山筆底收─新加坡早期中文報業"展覽,我應邀主講了"雲煙半世紀:文圖學觀點看《叻報》廣告行銷策略"。那天的聽眾中,有來自國家圖書館的同仁,演講結束後和我閒聊,商議籌辦早期廣告展的可行性。
我在《聯合早報》的專欄文章〈為《叻報》點個讚〉中說:
《叻報》上的廣告商品,最多的是香煙、酒類和藥物。翻看那些「補腦汁」、「補腎丸」、「自來血」…五花八門的喧嘩,爭說腦、腎、血,哪個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和生命力根源,好一片生猛張揚的慾望呀。
雖然早就注意到那些"生猛張揚"的廣告,在我寫《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一書時,就曉得那是我不該繞道逃避的話題,那裡面有渴求幸福、永保青春的夢想。
10月19日,在夜幕逐漸四合的國家圖書館觀景廳,一百數十位聽眾見證了我的突破。一生至此,從未自我口中說出的詞語,在文圖學研究的框架下和盤托出。克服害羞,拿捏尺度,我像是對著相互信賴的人關起門來跳鋼管舞,力與美、情與色,人性的本能展露和實現。粉紅,或是黃,亮到極致是鋪天蓋地的純白。
一位聽眾在Facebook分享了他的感想,我從鋼管轉回地面,借用他的話鞠躬謝幕:
衣老师把看似‘不正经’的题目, 正正经经的的演讲,还把学术研究不露痕迹的融入。这种呈现方式,前后呼应,深入浅出,既大胆新颖,又真实地呈现了那个时期的广告现象。我觉得老师整个演讲的设计,让听众一面以事实就是如此(as a matter of
fact)的心态聆听,一面又学到了文图学的理论实践,
太棒了!
2018年11月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