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6

去年以後

2018年9月29日,受邀於東坡文化學術高峰論壇主旨演講(曾濤攝影)


不到一年,還有機緣再訪東坡故里四川眉山,心緒已非從前。
成都、海南、眉山,九月三個東坡會議邀請,每一處都感盛情難卻,但分身乏術。教學、行政工作,還有十一月大阪市立美術館紀念阿部房次郎誕辰150周年的論文該收尾,我終究選擇了去東坡老家。
朋友們議論我,說眉山對我的魅力還是強啊!今年這是第五度了,東坡老家去不膩嗎?
想想,上一次到大陸還正是去年十一月的第八屆東坡文化節。「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在晚年看到自己的畫像,道出了烏台詩案以後被貶謫的三個居處,他生命中極為困頓,政治上無能為力,詩文書畫則大放異彩的時期。於是,湖北黃州、廣東惠州,以及海南澹州,加上故里眉山,聯合協議每年輪流主辦東坡文化節,去年在眉山,今年在儋州。聽說眉山市人民政府希望維持去年盛況的熱情,今年再舉行學術高峰論壇,邀請了百餘位學者參與。
我按照規定,乖乖交出〈眉山三蘇祠東坡盤陀塑像的文圖學審美〉文章。這篇小文一方面嘗試把文圖學的研究方法運用在欣賞雕塑,突破了過往停留在討論二維的書畫、商業廣告和影像、二次元世界的範圍。另一方面,也解答我長年的困惑:全中國少見的東坡坐像,究竟該如何欣賞雕塑家趙樹同的藝術構思?塑像傳達了怎樣的東坡精神氣質?
後來,主辦單位又給我負責大會主旨演講的任務。說什麼呢?學術論壇是在分組發言,大家都是同行,能夠交互評點。在數百位背景不一的聽眾面前,不合適談得太專業,姑且就分享我的經驗吧。"在新加坡和美國學習蘇東坡",很平易淺顯,串連幾個例子和故事,聊供談資。
沒想到,我的演講稿被認為字數不足,要求增添。馬上就要啟程回台北探望病中的好友,我沈重的心情實在說不出可以博君一粲的笑話。趕著補充內容,著急行李還在收拾,該準備叫車去機場…。
演講稿後來又增修了一回。然後,再沒想到,主辦單位期待我用英語發言。
這下可好了!需要翻譯。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中文稿的字數翻譯成英語,絕對來不及在設想的二十分鐘之內講完。所以,意思是,要刪稿!
問題是,要刪削好了再翻譯,還是翻譯過了再刪減?
直到臨上飛往成都的航班,我還在一邊唸英語稿,一邊劃掉太長的文句。無視於其他旅客的異樣眼光,不看著手錶計時,不控制語速,我沒能掌握該說哪些部分哪!(台灣打來的邀請演講電話,抱歉哦!我要登機了)
到了會議前一天,我以為演講準備得差不多了,中午抵達眉山,想趁空先去一趟三蘇祠。
匆匆扒著麻婆豆腐飯,主辦單位送來幫我翻譯的英語文稿。呃,那個…我可以用我自己準備的嗎?
現場有中英對照的PPT,您最好照著稿子讀,不然工作人員操控會亂套…對方很客氣地說。
能體諒主辦單位的用心,可是,我怕讀不順這臨時的英語文稿啊。
權宜之計,就是我一段中文一段英語,重新把PPT的序列依我的簡化版演講稿排整齊。三蘇祠?今天去不成了。
隆重的開幕典禮,主講者的談話和容貌分別投影在舞台的兩端,中央是講者的中英文姓名和講題。站上講台前的小階梯,看見攝影機和無數的手機朝我拍攝,我覺得那些不是因為我,是我被籠罩在東坡的光環下,反映折射出我的形象。
講台上一盆花團錦簇,被冷氣吹拂的花葉影子搖曳在我的講稿。「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東坡在黃州,約同樣未眠的「閒人」張懷民夜遊承天寺;我在眉山,垂首絮訴我的海外心聲,怎麼就不能放心悠閒?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被自己不經意的"脫稿演唱"和台下的掌聲嚇了一跳。"謝謝東坡先生讓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有了希望和理想的聲音。"我說。
去年以後,我逐漸走出了習慣的舒適圈,由衷感激給予我力量和磨練機會的所有人。

2018年10月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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