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海樓藏徐悲鴻「六朝人詩意圖」 |
新加坡收藏家楊啟霖(1917-1998)先生的「袖海樓」藏品中,徐悲鴻的「六朝人詩意圖」被譽為「鎮館之寶」,也最令我感到好奇。
「六朝人詩意圖」是水墨設色橫幅,畫了三個身份神態各異的男子,朝著畫面的左方前進。最右邊的那位赤裸上身,吃力地推著裝滿物件的獨輪車,他雙手緊抓車把手,車把手纏繞布帶套在他的肩頸,深陷進皮膚。他光著腳,腿骨瘦勁,抬起的右腳和車輪下崎嶇的山石暗示他正在上坡。他昂頭望向前方騎驢的男子,眼神似是羨慕,又似無奈。
騎驢的男子書生模樣,手握繮繩,轉身回頭和推車漢四目交接。驢的一隻前腳騰空,呈現行進的動態。在騎驢男子前方,是騎白馬的官員,他頭戴官帽,穿著藍色圓領直衫和長靴,右手提舉繮繩,左手按著長策,精神昂揚,堅定自信。白馬的鬃毛飄起,腿蹄奔躍,顯得步履輕快。
對於「六朝人詩意圖」的解釋,如果僅從畫上的三人情狀,符合古詩的內容:「他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回頭又見推車漢,比上不足下有餘。」這是第一種觀看的方式。
不過,畫面左上方的徐悲鴻題詩卻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勸人「知足常樂」的想法大不相同。徐悲鴻寫道:
苦哉遠征人,畢力幹時難,高山盤腳底,陰雲及樹端。野胡來東上,長驅入西關,惜看白日景,何時解冰川?廾八年大暑寫舊稿六朝人詩意。
題詩和落款透露了幾個訊息。首先,民國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當時徐悲鴻在南洋,中國正值對日抗戰,「苦哉遠征人」的詩表達了對戰士的關懷,期待和平之日到來。其次,這幅畫根據的是「舊稿」。再者,徐悲鴻想表達的是「六朝人詩意」,所以畫題就是「六朝人詩意圖」。
「詩意圖」是以詩文為題材,表達詩文內涵的繪畫。如果採取第一種觀看方式,「他人騎馬我騎驢」就是這幅畫根據的「六朝人詩意」;可是我對這種說法持保留態度。
雖然,老子已經說過:「罪莫大於可欲,咎莫大於欲得,禍莫大於不知足」,「他人騎馬我騎驢」這類的「勸世歌」或「知足歌」不像老子重視調節「欲得」的心理,而是從比較中接受自己的不足,然後自我安慰,滿意於現狀,並且認為這樣就可以「常樂」。我想,這種觀念是俗世化的時代,也就是人們對於私有財產、社會階級有公平競爭意識時才會產生,推想是宋代及其以後的思想。
徐悲鴻的「六朝人詩意」在於他的題詩。「苦哉遠征人」的詩句,也見於六朝顏延之、陸機等人的〈從軍行〉第一句。顏延之的詩第二句是「畢力幹時艱」,徐悲鴻寫成「畢力幹時難」。看陸機的〈苦寒行〉,可以發現徐悲鴻用了很多相同的字詞和意象:
北游幽朔城,涼野多險難。俯入穹穀底,仰陟高山盤。凝冰結重磵,積雪被長巒。陰雲興岩側,悲風鳴樹端。不睹白日景,但聞寒鳥喧。猛虎憑林嘯,玄猿臨岸嘆。夕宿喬木下,慘愴恒鮮歡。渴飲堅冰漿,饑待零露餐。離思固已久,寤寐莫與言。劇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
「六朝人詩意圖」的舊稿可以追溯到1929年的白描本,不過原稿上沒有題詩。現在所見的是2006年范曾修補和題寫的:「錦繡少年不知愁,策蹇山林羨驥裘。獨馱堪憐人寄世,傷心莫忘此回頭。」另外收藏在俄羅斯和台灣的兩幅「六朝人詩意圖」目前我還沒有看到,需要再深入研究。只能說,第二種觀看「六朝人詩意圖」的方式,就是玩味「詩句」和「畫面」不一致的弔詭吧。
第三種觀看方式,說來可能有些突兀大膽。三個不同情形的人,是鼓勵我們從推車,到騎驢,再晉升到騎馬的奮鬥過程嗎?或是,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停留在「推車」、「騎驢」、「騎馬」的哪一狀態,並且「知足常樂」?即使只能過「推車」的生活,那就安份守己,好好完成?
欣見「文圖學會」於2017年12月18日註冊成立,我做為發起人和榮譽主席,第一個和公眾分享的多元解釋文本圖像的趣味,就是陪大家去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站在「六朝人詩意圖」前面,悉心感受。
2018年 1月 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刊出題目應版面要求,改為"我看徐悲鴻六朝人詩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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