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南園上課,是一次難受又美好的經驗。
位於校園南邊的低窪地帶,比想像的還潮濕鬰悶。圍籬外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轟隆隆的車聲充塞耳邊。即使揮搖著絲扇,仍然趕不走飢餓的蚊子。牠們真餓壞了吧。這人跡鮮至的偌大中式庭園。
我們選了一處陽光不直接曝曬的涼亭,坐在石凳上講課,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門,對抗車陣和蜂蟲。學生問我:「以前的老南大生,也在這裡上過課嗎?」
我拿手帕擦拭額角髮際的汗水。夕陽偏移,照在學生的背後和臉龐。
「文圖學與東亞文化交流」,這學期新開設的研究生課程。兩位博士生和兩位碩士生,在雲南園完成了他們求學生涯的選修課,下一階段,就是寫作學位論文了。
這個念頭,想了十一年。
南洋大學的校園統稱「雲南園」,根據杜南發先生研究,這裡原是林義順的橡膠種植園,為紀念1916年反對袁世凱稱帝的雲南護國運動勝利而命名。在不曉得這個典故之前,我雖知道「雲南園」是橡膠種植園的名字,卻自以為是猜想,此地位於島國西南端,莫非是對映中國大陸的地理版圖?
南洋理工大學的幅員和南洋大學不完全重疊,部分南洋大學舊地如今成了高速公路和政府組屋住宅。校園重心北移,通行動向改變,打散了原本以中軸線為基準的格局。這一片過去南洋大學入口的綠地,是少數被保留,基本維持原貌的區域,就是現在的「雲南園」。
剛到南大教書時,曾經幾次特意走下馬路,進入雲南園。園裡花木扶疏,假山點綴,偶有附近居民來散步,好笛者在涼亭裡吹奏「陽明春曉」,曲音悠揚。那時就想,和學生來此清幽一隅談話或上課,或許別有情趣。
去年聞說雲南園可能會被重新規畫,我再從杜南發先生的宏文中得知,雲南園的設計用心,有象徵四方同心、八方吉祥的風水布排;七座涼亭和「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的「七星伴月」結構,是一處融合了中國、西方與南洋風格,獨一無二的園林。我將杜先生的見解轉述給研究生聽,學生聽了興味盎然,說:「我們去雲南園上課好嗎?」
研究生的課程安排在下午,正是燠熱的時分。涼亭座位容納不了十位同學,於是作罷。
今年上半年的課,學生人數較少。最後一次課的最後一個小時,我們都穿了寫著NTU的T裇,幾位同學還是初次進雲南園,帶著如同杜麗娘的遊園心情,我們穿花扶樹,讓身體在這歷史意味厚重的空間裡,徹徹底底,感受南洋。
遊園、照相,留下我們在雲南園的倩影。然後踏踏實實的,找個貌似優雅的亭子,聽我做課程的總結。
沒有冷氣,習習溫風吹送,鳥鳴啾啾。我談了當今中文學界東亞文化交流研究的三種學者類型和學術方法,分別是幅射式、延展式、投入式。幅射式的學者通常以中國為核心,從日本、韓國、越南等周邊國家的文獻回望中國。延展式的學者從個人的學術專業,比如文學、歷史、文獻學、版本學等等,拓及東亞領域,解決的是中國和東亞的問題。年輕一輩的學者,在近三十年東亞研究的成熟基礎上,一踏入學術研究這一行,便全心投入,駕馭外語的能力也較為自如。
再說到文圖學、藝術史、視覺文化研究的區別。視覺文化的範圍非常廣,似乎不太需要很強的學習背景,其實不然。視覺文化之中的藝術史,是文圖學的重要知識點依據,不過具體的精神性格相異。藝術史歸納藝術發展的模式和脈絡,做為鑑定真偽的證明。文圖學則比較對「假的」、「複製」有包容心,即使物件本身並非原作,例如眼前這座南洋大學牌坊,紀年是1995,明白顯示不是當年南洋大學的原牌坊。原牌坊在目前校外的住宅區,那裡已經不屬於南洋理工大學。用藝術史的批判性眼光檢視,1995年的複製牌坊是「假的」;而文圖學的立場是,承認假物也可能有真實的善意與情感。
以文圖學為切入點,加上東亞文化交流的空間,把零星的知識點連結成線,組織成面,進而構成樹一樣的體系,是我對這門課的期許。
感謝學生們揮汗趕蟲,陪我完成了在雲南園上課的宿願。
即使難受,還是美好。
2017年6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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