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喜歡叫他「老大」,親切、隨和,有時有些無厘頭。
我們好像是同一年開始在南大教書,用平均一年說不到一句話的頻率彼此知道彼此。偶爾從學生那裡聽到老大長老大短的零言碎語,像聽故事一樣,老大黃凱德是「活著的口傳人物」,在我的校園生活裡。
「 老大上課喝咖啡。」
「老大是假台灣人。」
「老大愛夏宇。」
「老大家的馬桶壞了。」
而我也從沒有感到什麼遺憾或欠缺,如果認識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是讀他的作品,我在南大中文系首辦的書展買到了他的《代誌》,就著研究室的黃昏雨窗讀完,我想,我仍然會讓飄進我耳朵裡的老大長老大短繼續出入。
2004年青年書局出版的《代誌》,用的是福建話「事情」的意思。寫作本來就在敘事,《代誌》裡沒有驚天動地的事情,像一個混度假期的男孩蹲在水溝邊看,水溝有時乾涸有時盈滿,有時倒映模糊的,不知是臉龐還是天上的雲影。水溝裡可有泥鰍?可有蝌蚪?還是發臭的腐鼠爛葉?他拿著一根枯枝,撥撥弄弄,翻攪記憶與幻想─做過的別人的夢,聽來的自己的傳說,蹲著蹲著,日日月月,就到了三十歲。
預曉會死亡的愛情,會磨蝕輪廓的事物,不斷嘗試的翻攪和書寫,黃凱德出版過散文集、詩集、小說、閱讀評論,被殷宋瑋稱為「文體家」;柯思仁認為他是「隱藏得最為深沈与神秘的瑰寶」。林高、懷鷹等資深作家對他的析解和期許,對照他的我行我素和率直任性,這是年輕人崇拜的老大魅力吧。
年初開始,老大有「代誌」,他成為南大中文系的駐校作家。他自問:「以你的美學和人生的品性及態度而言,為何會願意接受所謂駐校作家這樣有為和嚴肅(甚至有點可笑)的頭銜身份,難道不覺得有點虛偽諂媚嗎?」
我笑了,如同他的作品,不按「一般」的方式對待世間;不依「正常」的情形回應外界,他總有出奇的,也是駐校作家被渴求的創意。
黃凱德之前的南大中文系駐校作家蘇童告訴我:「作家是個體力活兒。」我很有同感。我談到村上春樹以馬拉松鍛練身體和意志力,藝術創作是身心靈的工作。生理的狀態直接影響書寫,失去生命動力的作家不得不停筆;或者說,不得不停筆的作家於是失去了生命的動力,比如川端康成。
後來我遇到了另一位以作品詭譎著名的作家,我向他請教寫作的種種。他自豪地說:「坐下來就寫,不加思索,像自動書寫一樣。」國外已經有以他為對象的研究會,可見他受重視的程度。
本來打算聽他演講,我心想:不世出的天才能教會我什麼?我怎麼學,也自動書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的。
我把聽天才作家演講的時間用來再翻看《代誌》和蘇童的《黃雀記》,從頭想想「敘事」的操作性。蘇童說他不大關心讀者,不大受讀者影響。黃凱德字裡行間的曲折與斷裂則展示了對讀者的開放和對寫作的自覺。他借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概念,思索蔣勳的作品:
…已經外延到了完全揚棄傳統及現代的閱讀,進入「可書寫文本」(scriptable text)更深一層的詮釋階段? 我們又應該如何在汲汲追取虛構與現實的小說規律的夾縫裡注入散文的不羈和詩的氣質?
「散文的不羈和詩的氣質」正是《代誌》裡小說形式溶注的元素,是有別於「可閱讀文本」(readable text)的動態呈現。〈還在〉這篇文章裡,透露他的反思:
身為一個敘事者頹然放棄線性敘述的可能性。
我還在那裡。即將快樂起來的念頭還在。我們稱之為虛假的敘事策略的母題還在。
老大,馬桶修好了,繼續幹活囉。
2015年 2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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