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30
苦海女神龍
我的朋友寄了一張布袋戲偶「苦海女神龍」的圖片給我。
在最沮喪的時候,感受到了「患難見真情」。
布袋戲是我兒時閩南語的啟蒙老師,雖然被大人責罵「不學好」,大概是戲裡對話太過俚俗;還有學戲偶講話前「哈麥!哈麥!」的滑稽發語詞,一旦講習慣了,很難改掉。
像「苦海女神龍」這樣的角色,帶著流氣和風塵味,我學西卿唱著「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為何淪落江湖?」父親常常生氣。
父親不能完全聽懂閩南語,可是聽到這歌裡有濃濃的東洋味,就覺得這是小日本的遺毒。
我家斜對面,隔著一條巷道,有一家西藥房,店主人喜歡播日本歌,而且還放日本軍歌。戒嚴時代,日本歌曲是被禁的,西藥房老闆的日本情結沒有被警察舉發,我家鄰里大致相安無事。
只是有時候,那些日本歌太大聲了,在我家都能清楚聽見,父親就不高興了。
忘了為什麼,父親曾經叫我去跟西藥房的老闆講,別放那麼大聲。我學來的「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布袋戲閩南語,恐怕帶著「苦海女神龍」的味道,而且是江湖上強勢威脅的口氣,讓西藥房的老闆飆了幾句髒話。「伊娘」、「你奶奶」,在我家路邊的攤販市場是家常便飯,初中生的我也回罵他,閩南語不夠用了,就罵他「日本鬼子」!
西藥房飄來的日本歌,也有「苦海女神龍」,還是男生唱的,比起西卿,差多了!「苦海女神龍」怎麼可以那麼哀怨?那麼沒種?和西藥房的「日本鬼子」一樣,小白臉一個!
西卿並不是第一個翻唱「苦海女神龍」的歌手,鄧麗君也唱過國語版的。這首歌的閩南語版本來叫「為何命如此」,「苦海女神龍」的角色太紅了,她一出場,就響起這首歌,原來的歌名就不重要了。李翊君唱的「苦海女神龍」很悲情,像在訴苦;西卿唱的「苦海女神龍」很滄桑,有股不甘心的毅力,「吃苦當做吃補」,女俠的氣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苦海女神龍」被加上了「討厭交男子,歡迎女朋友」的歌詞,布袋戲裡「苦海女神龍」和史艷文不是一對情人/夫婦嗎?「苦海女神龍」唱著「我不是小娘子,我就是女妖精」,會讓男人覺得更帶勁,讓女人覺得更新鮮嗎?
「苦海女神龍」,波瀾起伏。謝謝我的朋友,我會加油。
http://www.youtube.com/watch?v=-HFjL47M5Ns&feature=related
(這好像不是西卿唱的原版)
2012/03/18
百年一遇,新加坡國寶 潘受
2006年應邀到南大演講,華裔館「中華語言文化中心」的招牌題字,吸引了我駐足細觀。
端正,儒雅,筆筆有來歷。一看就曉得是「練過幾下子」的。
友人向我簡述了潘受的生平,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印象裡的新加坡,是與國際潮流並駕齊驅,中西文化交融的國家。且不說她「洋派」的一面,單單「華」的部分,也是比較新式與現代感的,這個時代,堅持書法藝術已經不易,何況還能寫作古典詩詞,鳳毛麟角,難怪是「國寶」。
潘受,原名潘國渠,字虛之,1911年生於福建省南安縣。1930年南渡新加坡,歷任《叻報》副刊編輯和中學校長,當過陳嘉庚的祕書,數度陪同陳嘉庚到大陸救賑水災和宣慰抗日軍民。1939年,他填寫的「賣花詞」,傳唱南洋。1942年新加坡淪陷於日軍,潘受讓出了逃往印尼的船票給郁達夫,舉家隨後輾轉經印度、緬甸返回中國,這段事蹟,我曾經寫過〈郁達夫在星洲的最後一夜〉,刊登於2008年12月27日的《聯合早報》專欄。
1949年底,潘受再返新加坡。1950年代,他參與籌辦南洋大學。1955年擔當南洋大學祕書長,協助陳六使收拾首位校長林語堂離開後的殘局,建立師資規模。1958年,潘受被英國殖民政府褫奪公民權,於南洋大學卸職,此後專情於書法和古典詩詞創作。經新加坡書法家協會會長陳聲桂積極爭取,潘受於1983年4月恢復公民身份。1999年,潘受逝世,其後骨灰移靈至澳洲柏斯。
在新加坡的公私單位和藝廊,常可看到潘受的題字和墨寶,建築物有了他的書蹟,彷彿能畫龍點睛,增添了文化藝術的含量。潘受的古典詩詞,充盈著自杜甫、白居易、蘇東坡和龔自珍的養分,置於民國以來的古典詩詞作家行列,毫不遜色。
是什麼動力,促成了潘受的詩書藝術?
潘受的少年時代,正值白話文運動興盛之際,他也寫作新詩。然而過了數年,他「發覺音樂性是一首好詩不可或缺的要素,…於是轉而注意起古典詩詞。」他也注意到,本來寫作新詩的聞一多、郭沫若等人,也都沒有放棄寫古典詩詞,古典詩詞的韻律美感,仍然是讓人吟誦低迴,無法被取代的。於是他轉向醉心於古典文學,和他的書法相輔相成,徜徉於晚清的藝文時空。除了1951年為劉抗和鍾泗濱寫了白話的題畫詩,我們很難再讀到潘受的新詩創作。
無論白話文學創作如何推陳出新,前衛書法如何衝擊東亞書壇,潘受的執著,宛如和潮流格格不入。他把自家宅邸稱為「海外廬」,似乎總帶著異鄉異客的眼光,超然地端視著世界的變化。
但是潘受絕非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他穿著南洋的峇迪襯衫,融於南洋的生活情境,他也重視新穎,了解藝術的動態,只不過他不急躁於求變,那會落於狂怪,反而讓人難以欣賞和理解。
3月31日,由南洋理工大學高等研究所和文學院主辦,陳嘉庚國際學會和華僑中學協辦的「潘受百年紀念研討會暨展覽」將於華僑中學舉行。
參與籌備會議的過程,使我更增益了對潘受的認識。過去聽王羲之教兒子練字的故事,用盡多少缸水;潘受寫字,也是耗費許多紙張,直到滿意為止。
任何行業,必須深耕經營,才能開花結果。潘受留給我們的一千多首詩、三千多幅字,都是不懈怠地自我要求,一筆一劃積累出來的成果。不見風轉舵、不投機取巧,在法度裡創新;在自然中鍛練,這是潘受以作品展示給我們的教誨。
晚年的潘受,受到「國寶」的尊榮。國寶的文化實力灌注於國力,即使我們不會像潘受吟古詩、寫書法,人人都可以學潘受專業敬業、誠懇認真的精神,將潘受的精神納入新加坡精神之中。
百年一遇,認識與不認識潘受先生的人,都歡迎聚會於3月31日的華僑中學。聆聽潘受的故事,珍藏一份詩冊,以及可以容納更多記憶的墨寶。
2012年3月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2/03/14
失意忘形
進入構思和寫作學術論文的狀態,失意忘形的窘事又像雨後蔓生的苔蘚,漸漸遮蔽我的腦殼。
和古人打交道,有時宛若躺在棺材裡,蟄伏,冥想。也很想用法術把那殘骨斷骸恢復成人形,問他:「你到底是怎樣?」
喜歡「讀者反應理論」的人,一定覺得我太執著。
我不是想問那些古人到底該怎麼解釋他們的作品。
我想知道,他們到底為什麼可以有那麼多想法?他們的腦袋裡,到底都裝了什麼?為何在探究他們的腦袋時,苔蘚會蔓生遮蔽我的腦殼?
這一次,在和清朝大學者翁方綱拼搏。他的知識和學問比城池還難攻破占有,我站在城外高牆下,望之興嘆。
想繞著城牆走;想偷偷爬上樓頭窺視一眼,然後想當然爾地大放點厥辭。
我也可以放棄,因為他一點也不可愛、不神韻、不性靈,不是情之所繫的我輩中人。
好吧,老翁先生,我有投降的準備。
但是,「失意忘形」並沒有放過我。
打包食物回家當晚餐。家裡有成長中的青少年,我通常都多買一人份。兩個人,三種餐點,不能親自下廚時,至少聊表我買食物的用心。
回到家,一份食物人間蒸發。
還好是我買給自己的那一份。
明明問了店家,我沒檢查,拎了就走。
也可能其實有兩袋,我急著離開,在天際烏雲密布下趕回家。(想著,這就是我正在鑽研的「天際烏雲帖」,蔡襄夢中得句的氛圍嗎?)
這次損失不大。
把支領的錢留在提款機,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
比較危險的一次,是盯著煮咖啡的瓦斯爐火,把前額頭髮燒焦了!
聞到焦味,回過神,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頭髮是易燃物。」
然後熄火。
然後想到咖啡還沒煮好,再開火。
然後想到照鏡子…
健忘,被偷去記憶的可怕無情。
「還好我小時候你沒把我遺失掉。」孩子邊嚼邊搖頭。
還好~
不過,真有一回哪!
開車去研究單位上班,先把孩子放在單位附屬的幼稚園。
停車,下車,打開後車門──
天哪!
我忘了把孩子放在車裡了!
全身僵立。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還在家裡睡覺嗎?
我衝回車裡,在車門碰然關上的瞬間,想到:
孩子已經念小學,他早上走路上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