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祠建造一八四十五年」,他寫著。
「八」字寫得不清楚,又像「六」。我在「八」的旁邊寫了「八」,打了一個問號。
他點點頭,指指周圍。
「Since 1845。」我用英語說。
他沒有反應。
我指著他寫的「一八四十五年」,再說了一遍。
他還是不置可否。
「佛教?」換成我寫。我在廳堂外的楹聯上看到「高臺」兩個字,立即聯想到二十世紀初,越南自創的新興宗教,雖然寺院陳設和高臺教的廟宇很不同。
他接過筆,寫了:「信奉佛和傘圓最靈。」
我不懂什麼是「傘圓最靈」,在這個字旁邊畫了線,寫了「人名?神名?」
他搖搖頭,指向窗外。
(後來明白河內西方有傘圓山,「傘圓最靈」可能是山神或越南道教的神。)
如果不是偶爾和一旁安靜喝奶茶的老婆婆說兩句,他的沈默或許會被誤以為是啞巴。
前一晚才向來自胡志明市的安女士問起,現在還有多少越南人懂得漢喃或是漢字,她說非常少,大部分是老人家。
老人家從小就學習過嗎?所以能解?
安女士說不知道。
我再問她:「老人家為什麼要學寫漢喃或是漢字?為了研究古代典籍?個人興趣?」
安女士也說不知道。
任教於越南國立大學的安女士原來主修英語,嫁給在越南工作的韓國籍丈夫,轉而從事越南與韓國文化交流的研究。在韓國,有超過兩萬的越南太太,僅次於台灣的十萬多越南太太。有別於那些離鄉背井的「外籍新娘」,安女士說自己幸運得多,同樣受到儒教文化影響,越南人和韓國人有許多思想上的共通處。
近年來,大量的韓國公司在越南設置廠辦,經營貿易,使得越南成為韓國向東南亞擴張發展的根據地。街上的汽車大部分是「現代」、「大宇」等韓國廠牌。針對韓國人銷售的樓房廣告高高懸掛,有的教會和醫院也寫著韓語的看板。
繼中國、法國和美國之後,韓國成為越南輸入外國文化產業的重要來源。「韓流」之潮如今尚未衰退,「大長今」、「明成皇后」等連續劇配上了越南語重覆播放。我住的河內旅店可以收看到KBS電視台,和韓國同步的節目和新聞,讓人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比中國於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還晚,越南直到1919年才廢除科舉制度。也就是說,直到二十世紀初,漢字以及越南自創的漢喃字還是讀書人必須學習的書寫表記方式,和同屬「漢字文化圈」的韓國人溝通時,漢字是共同的工具。後來,越南改寫拼音式的「國語字」,不再使用漢喃或漢字了。像安女士這般在新式教育系統成長的越南人,能用英語和韓語過著異國婚姻生活,我所好奇的古代越南,對她而言,並無深刻的意義,反而對於我的興趣感到奇怪。
她直接表示:年輕一輩的越南人,早就不關心古代的東西,歷史、文化、藝術,假使不能顯示實際的存在價值,根本乏人問津。
「那麼,」我還想追究:「對於你們古代的文案或典籍,在沒什麼人看得懂的情形下,如何知道自己國家民族的過去呢?」
「過去?重要的是未來啊!」她說:「許多資料已經翻譯為現代語文,沒必要再學古代的文字嘛!」
言猶在耳,隔日清晨,我信步走到座落於旅店外斜對面的玉蓮祠。寺門半開,我探頭望見庭院假山上供奉著滴水觀音瓷像。主殿廳堂裡,一位老婆婆坐在磁磚鋪面的水泥臺區,向我招手。
大概是歡迎我入內的意思。我頷首致敬,入得門內,才發現廳堂口供桌上擺的是胡志明的半身塑像,塑像前有祭祀的香爐燭火。
參拜過寺內的神佛,注意到老婆婆旁邊,還有一位老先生盤腿而坐,戴著眼鏡,正在寫字,用的是小楷毛筆。
几案上攤開的紙,是印刷好的漢文,老先生把越南文名單和地址翻譯過,填進紙上的空格。他仔仔細細一筆一劃慢慢寫著,不因為我在觀看而停止。
當我聒噪地問東問西,他終於朝我微笑了一下。
我拿出原子筆,在他坐著的紙箱板上寫著:「你如何會寫漢字?」「漢」字寫成簡體,他好像看不懂,我改為正體,他也好像看不懂。
我猜,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寫的,就是我說的「漢字」,我比手劃腳,他找出一張白紙,接過筆,在白紙上寫:「自學。」
「何時?從小?」我寫。
「大。」他寫。
「多大?」我寫。
「五十歲。」他寫。
我一邊寫,一邊說英語,他則一言不發。
是啊!何必語言呢?既然是筆談。
我也沈默了。
「幾年生?」他寫。
我寫了阿拉伯數字,他馬上寫出那年的干支。
「一九四二」,「阮文四」,他指自己。
「為何自學?」我寫。
他搖搖頭。
在裊裊的香煙中,我和阮文四先生無聲的筆談,他可能是安女士說的,碩果僅存,能寫漢字的老人家之一吧。
他身旁有一疊粉紅色的紙,他指著那些紙,寫:「除夕」。
打開其中一張,上頭印好了:「伏以 上承 帝命萬方聀任賢知下保生民一歲權當冊譴年終禮送元旦恭迎……」
好一篇對仗工整,簡練雅致的「年終送神謝恩疏文」,不知出於何人手筆。
我想請他給我一張,他搖頭。
拿出隨身帶的觀世音菩薩聖像,我示意和他交換,他端詳了佛像許久,終於給了我一張。
我謝過他,把紙放進皮包,正要起身,被他叫住。
他找來一張舊報紙,恭恭敬敬地把那張「疏文」包好給我。
「願消無忘〔妄〕之災殃,留福人間。常賜有餘之吉慶,俾臣等家門興旺,財祿增隆,一切所求,萬般稱意。」
越南的過去已然過去,無論使用何種文字,未來的越南人,依舊會堅持著恆久不變的祈願。
祝福他們。
(部分內容刊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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