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了兩次柏楊,讓人以為我是柏楊的專家,非也!以為我是柏楊的「粉絲」,那更是不可能。
「我的偶像」、「影響我最大的一部書」,這一類的作文題目從來就是我所畏懼的。我尊敬柏楊,尊敬他是一位作家,但我絕不崇拜他,不捧他做「人權鬥士」、「知識份子的良心」,在我的標準裡,柏楊連「知識份子」的資格都很難說。尊敬而不崇拜,我對柏楊如此,對徐悲鴻亦然。
大家都太高估柏楊涉及白色恐怖的冤屈,我在電視台的訪談節目中,說他遭受「政治迫害」,心態和立場用的是中國古代「文字獄」的想法。「文字獄」的作者,有些的確是隱喻假託治世之心;有些則不明不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有的,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陪了夫人又折兵」,「聰明反被聰明誤」。看看所謂的「大力水手漫畫翻譯事件」,就曉得柏楊是屬於哪一種。
那篇「誤譯」而惹禍的「大力水手」漫畫,始終被視為羅織柏楊下獄的導火線,李敖曾經在文章和訪談中,講過那不是柏楊親自翻譯的。沒錯,是柏楊僱用的一位菲律賓僑生所作。以柏楊的求學背景和英語水平,我不曉得他是否有能力獨立完成譯稿。
一般我們說柏楊本名「郭衣洞」,其實「郭衣洞」不是他自小的名字。在他口述,周碧瑟撰寫的《柏楊回憶錄》裡,他坦承在1944年,把同學「郭大同」的證件改造成「郭衣洞」,申請報讀東北大學。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偽造文書和謊報學歷,這種「素行不良」,懂得動歪腦筋,鑽漏洞的人,晚年被期待「為民喉舌」、「社會的良心」,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
柏楊沒有完整的高等教育歷程,他有的是求生存之道和膽量,憑著假證件還敢在大學授課,在黨務機關工作,三番兩次見異思遷,另結新歡。如果我們蓋棺論定,審視柏楊早年的做人處事原則,我想是很可議的。他後來任職報章媒體,言論動見觀瞻,比寫小說還能立即發揮影響力,這種工作性質和站在講台教書一樣,都很迷人,也很容易讓人迷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什麼都懂,人之好為人師,往往會不知不覺忘了分寸,更難免會自我膨脹,產生啟人蒙昧,解人倒懸的幻想。
「大力水手」漫畫,就是他自作聰明的下場。
漫畫講到大力水手卜派(Popeye)和他的兒子在一個小島上,卜派為這個兩人的小島命名為「卜派國」(Popalania),並且說要舉行選舉,擔任總統,發表「競選」演說。原文如下:
Popeye: It's great to own yer own country. I kin be king president or anything I wants. I yam absolutely the absolute ruler of the total population of Popalania.
Junior: That's me.
Popeye: Popalania is goner be the most peaceful nation on earth.
Junior: How is ya goner manage that?
Popeye: It will be simple for a smart ruler like me to build a peaceful country. I will only let the swabs I knows I can lick become citizens.
Junior: Now that ya owns yer own country, how is ya goner rule it?
Popeye: We is goin to have free elections and I yam running for presidink.
Junior: How kin yer have an election when they is only two of us and one of us is running for office?
Popeye: And one of us is going to vote! I bought this country, I named it Popalania and I has th' right to run for presidink if I wants to.
Junior: Phooey! What an election! Yer the only candidate and I yam the
Only voter. They's one question I would like to ask! Is write-in vote
okay?
Popeye: As a candidate for presidink of this new country, I would like to
make a speech.
Junior: Okay!
Popeye: Fellow Popalanians. If ya votes for me, I promises to give ya peace, happiness and spinach in yer pots!
Junior: Hooray.
Popeye: And if ya don't vote for yer adoptid pappy, ya just might git
spanked.
Junior: Gulp!
我們看後來《中華日報》刊登的譯文:
父:我是國王,我是總統,我想幹啥就幹啥!
子:我哩?
父:你算皇太子吧。
子:我要幹就幹總統。
父:你這小娃子口氣可不小。
子:老頭,你要寫文章投稿呀?
父:我要寫一篇告全國軍民同胞書。
子:全國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知道吧。
父:但我還是要講演,敝國乃民主國家,人人有選舉權。
子:人人?只有兩個啦!等我想想……嗯,我要跟你競選。
父:我先發表競選演說:全國軍民同胞們……
子:開頭不錯。
父:千萬不要投小娃票。
子:這算幹啥。
這顯然是不忠於原著的譯文。我們只關注柏楊把「Fellow Popalanians」翻譯成具有當時語境意涵的「全國軍民同胞們」,以為是對「fellow」一詞解釋的問題,沒想到兩相比對,才發現原文中,小卜派並沒有要和父親一爭長短,柏楊完全更動了原文的趣味點。他在給營救他出獄的孫觀漢的文章裡,表示為了增添趣味,他會把助手翻譯過的內容加以改編,卜派國的競選事件也是一樣。
柏楊可能不認為「不投你老爸一票,就打你屁股」有什麼好笑,這種「美式幽默」可能太過輕描淡寫,不能形成衝突,造就緊張關係。小卜派的「我要跟你競選」,卜派搶著說「我先發表競選演說」,促使父子兩人幾乎起爭執,「全國軍民同胞們……」的開場白,令讀者有貼近時事的親切感,所以小卜派也說:「開頭不錯。」
等到卜派以「千萬不要投小娃票」做為演說內容時,讀者的期待突然落空,有一種「啞然失笑」的餘味,這是小說家的筆法,是成為柏楊以前的郭衣洞鍛鍊出來的功力。
所以,「fellow」能不能翻譯成「全國軍民同胞們」,即使翻譯成「各位父老鄉親」,也不能讓柏楊洗脫他的「罪名」。
李敖也指出過,柏楊無心,也不敢「汙辱國家元首」。我們看柏楊寫的雜文,即便有批判諷刺意味的作品,涉及的仍是社會民生,而非政治問題。這位「人權鬥士」,是被時代環境和歷史潮流推向了前線。
高行健在《聯合報》2008年4月27日〈作家的位置〉一文中,提醒我們:「作家不是救世主,不必標榜為人民代言」。
我尊敬柏楊,他縱使口舌便捷,仍保有「哀矜勿喜」之心,不至於苛刻。嘩眾取寵的作家,固然能得到一時的掌聲和光環,相信歷史會給予他們合理的評價。
凡是自以為是,自認要為人民代言的作家,都不過是卜派國的英雄,那個被他「代言」的小卜派,只是他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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