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詩人元好問對於李商隱難解的〈錦瑟〉詩,評論道:「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意思是後人都喜歡吟詠李商隱的詩,可惜沒有人能如同漢代的鄭玄註解詩經一樣,為李商隱的詩作充分的註解。
〈錦瑟〉詩是李義山詩集的第一首,又是壓卷之作,對於作者和讀者都有重要的意義。有人統計過,從宋代以來,關於這首詩的詮釋已經超過十種,主要可以歸納為幾個說法:
1,作者自述詩歌創作的心路歷程
2,對年華逝去的哀傷
3,歌詠樂器瑟,睹物思人(贈瑟的佳人,可能是妻子,可能是情人)
4,和李商隱的許多〈無題〉詩一樣,是隱晦的愛情詩
5,哀悼之作(妻子或情人)
很難說哪一種是「標準答案」,只能看讀者的選擇。因為答案不同,對於作者採取哪一種典故也就有所不同,尤其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那兩句。
我以為要理解詩中「莊生曉夢」、「望帝杜鵑」、「珠淚」、「玉煙」四個典故,要從詩開篇看起來隨口吟出的「錦瑟無端五十絃」談起。「無端」是這首詩抒情的關鍵,也是全詩之所以迷人之處。「無端」,不知從何而來,沒頭緒的,沒道理的,李商隱很喜歡用「無端」這個詞,比如「雲鬢無端怨別離」。湯顯祖也在《牡丹亭》裡布設了「悶無端」的杜麗娘,唯其愁悶「無端」,所以去遊園。湯顯祖也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不知所起」,就是「無端」。世上的情感如果都有理路可循,就不會「無端」了,正由於說不清,曖昧不明,於是讓人陶醉嚮往。「無端」呼應著末句的「惘然」,即使事過情遷,還是無法參透,因此無限悵惘。
「一絃一柱思華年」,有人說由於錦瑟「五十絃」,作者作詩時四十六歲,年近五十,故而「思華年」。我想此詩的「瑟」裝飾華美,是「錦瑟」,而瑟之音聲由絃與柱組成,絃與柱的組成和排列方式決定了彈出的音調,音調有高昂低沈,就像是人生的起伏。
在起伏的人生境遇中,許多真幻相間的往事,如莊周夢蝶,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蝶?又如杜鵑泣血,一片赤誠春心,但畢竟是空。晚唐崔塗的詩〈(春夕)旅懷〉有「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子規)枝上月三更」,也是用「蝴蝶」和「杜鵑」的意象。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和前面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都是非常工整的對仗,把莊生和望帝的寓言傳說更推向神話和虛幻。「滄海月明珠有淚」可以連繫到珠蚌夜晚向月張開,以吸取月之精華,養育珍珠;又有《博物志》所謂鮫人的淚化為珍珠的故事。而海上生明月,明月如珠,「月」、「珠」、「淚」三者的形象接近,彼此在典故中還有互生的關係:珠因月而圓潤,鮫人落淚成珠,珠與淚都在月夜下生發。再者,不說「淚成珠」,而反過來說「珠有淚」,好像鮫人的淚化為珠,珠又還原為淚,有一種環繞不盡,難以擺脫的牽絆。
「藍田日暖玉生煙」句,除了《搜神記》之〈吳王小女〉紫玉化煙的故事,一般也用戴叔倫的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或是晉代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意思都在形容日光照射蘊藏美玉的地方,彷彿有仙氣靈煙。日與月相對,一暖一寒,煙氣蒸騰,珠淚墜落,是對比的寫法。
我認為「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含意,雖然比莊生和望帝的典故虛幻,卻隱約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定意志。即使是傷痛落淚,淚可能化為珠;即使是飄渺不可及如煙,煙之下是懷藏的玉,珠與玉都是堅硬的。於是前面的莊生之夢和望帝春心的迷離空無有了著落,不知從何而起的錦瑟,抑揚頓挫如人生的樂音,詩人的情感先是如夢似幻,繼而不顧一切,一往而深,在失意中堅決,又在堅決後無可奈何。
這矛盾的情感,最後只有惘然。「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可待」可以說是「留待日後」,也可以說是「豈待」、「哪裡等到以後」,兩者的時間感不同。前者只有一種時間順序,就是此情「留予他年說夢痕」,那時仍然是悵惘不解。另一種解讀比較複雜,是說:此情何必等到以後再回憶,站在「以後」的時間點上,所以是「追憶」,「以後」或許猛然想起,因此要「追」,而即使以後再追,追的「當時」再思量,總是惘然,而且是用過去式的「已」,「以後」的「過去」,不就是「現在」嗎?現在惘然,以後也是惘然,逝去的,失去的,永不可能再尋回。
為什麼始終不能明白而徒留惆悵呢?人生之難,就是諸情諸事之「無端」哪!
香港《文綜》1-2期合刊,2008年2月,頁6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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