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
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Full of merit, yet poetically, man
Dwells on this earth.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 對賀德林 ( Friedrich Hőderlin, 1770-1843)的這段詩句做過深刻而充滿哲思的分析,批判了世人對於詩的庸俗功能性評估,探索詩之本質,以及人存在於天地間的終極意義。
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對於海德格的藝術觀點,我是欽佩而無須多贊一詞的。我想說的,不是補充海德格「棲居於詩意」的理想層次,而是人如何可能「像一首詩似的」活著,活在一個「詩意」的空間。
活在一個「詩意」的空間,也就是軀體不只是放置在實存的物理定點,一個遮風蔽雨的庇護所,而是那個空間還必須具備可感知的「氛圍」,用受到海德格影響的建築現象學學者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 1926-2000)的語彙說,叫做「場所精神」(The spirit of place)。
「場所精神」的概念來源於古羅馬,根據古羅馬人的信仰,每一個獨立的本體都有自己的靈魂,「守護神靈」賦予人和場所生命,同時也決定他們的特性與本質。因此,古代的人認為和生活場所的神靈妥協是生存的重點。
即使我們今日不必再牽就「神靈」存在與否的爭論,我們仍然相信,建築是場所精神形象化的人為空間,「賦予人一個『存在的立足點』」。我們棲居於建築中,辨識與認同建築所在的環境。
「我棲居故我存在」,我存在於新加坡,不再以旅人的眼光享受與台北相異的場所精神,藉以轉換心情。當我認真觀察這個島國,不禁重新想起「詩意地棲居」的涵義,並且希望找尋或理解新加坡的場所精神。
我所關心的場所精神包括自然地景、空間感、建築外觀和室內陳設等等,「製造」、「設計」者固然對於場所精神的形成責無旁貸,這裡我比較想從接觸場所「使用者」或「經營者」的經驗,談談我的心得。
先說「場所精神」的「精神」。我的學生時代雖然沒趕上孔德成、臺靜農諸位太老師輩風流人物的聚餐盛況,輾轉從老師口中聽得及學得品鑑菜肴的「精神」。菜肴的「精神」不僅是表面的色、香、味,還蘊含著烹調者的氣質與誠意。日本的美食節目喜歡以「廚師的愛心」來形容,把顧客當成衷情取悅的對象,製作出視覺與味覺都讓人感動,食物在口腔咀嚼,擴散於味蕾,經過食道通往胃腸,湧現「幸福的滿足感」─完美的用餐,大概就是這種「超凡入聖」的境界吧。
生理的口腹需求上昇至「品味」的層級,新加坡的傳播媒體沈浸於報導「獅城風味菜」,是否也讓消費者如我,在「按圖索驥」後「不虛此行」呢?
我不必一一指出曾經失望的次數和地點,也不想責怪媒體「報導不實」。我知道其中自有「變數」。任職台灣媒體的朋友告訴我,一般顧客未必能吃到著名餐廳主廚親自調理的食材,「酒香不怕巷子深」,有些「美食家」私藏的館子,為了擔心門庭若市之後走味,根本是「密而不宣」的。
因此,可以追究的,姑且不論美味精粗,籠統說是「服務品質」。
新加坡居民超過一半以上住在政府組屋,組屋區比私人公寓還鮮明的群居性格,顯示於熟食中心的飲食習慣。我並非輕視熟食中心,不過有時真不想在熙來攘往,吵吵鬧鬧,經常必須和陌生人同桌的情況下匆匆吃飯。
我想在不管吃得多麼慢,坐得多麼久的地方,沒有人催趕我的空間,安安心心,說話、吃飯。
我曉得應該去「有門面」的餐廳,平常對金錢沒什麼概念的我,在朋友來訪新加坡時,才意識到自己的飲食開銷竟然相當可觀,說「奢侈」一點也不為過。新加坡的國民平均所得比台灣高,生活消費比較貴也情有可原,然而,衡量不輸給東京和首爾的餐廳花費,再看看所獲得的服務品質,實在是不值得的多。
就說五星級大酒店內,名列「在新加坡非吃不可」的海南雞飯,一客海南雞飯加上百分之十的服務費和百分之五的消費稅,相當於新台幣四百多元,真的有那麼好吃嗎?各人的口味有別,不予置評。倒是塑膠製的餐具,讓我只想以「南洋風情」搪塞之。
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一看就明白品質很差的塑膠餐具?
在能夠望見對岸馬來西亞夜景的海邊餐廳,想當然爾,這絕佳的地理位置和帆船俱樂部的招牌,餐點一定所費不貲。結果上菜時所附的餐具不但是塑膠製,而且和熟食中心沒有兩樣,塑膠筷子不但不同顏色,湊不成一雙,甚至還是濕淋淋的!
喚來服務生,他正好送餐點來,把餐點摔往桌上,問我有什麼事?
在結帳時,我那股不甘願的怨氣就會轉為懊惱,我經常想:新加坡的百姓真的是「順民」啊!否則就是我自投羅網,要去專門給外國人吃喝的場所,品嘗以為能夠滋潤心靈的氛圍,耗損天真的「詩情畫意」。
我棲居著,想到為了吃一頓好飯而備感勞績。
賀德林還有詩:
「如果生活純屬勞累,
人還能舉目仰望說:
我也甘於存在嗎?」
他的答案是斬釘截鐵的「是的!」
目前的我,只停留在那最後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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