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9

城市之影

City Lights Booksellers & Publishers, San Francisco, 衣若芬攝


在三藩市城市之光(City Lights)書店門口,一個流浪漢接過中年婦女給他的漢堡,大口嚼起來。地上的黑布袋裡,有一杯速食店的飲料,他吸一口飲料,再大口吃漢堡。婦女和他說什麼,他時而點頭;時而滿嘴食物,含糊回應。
紐約街邊,流浪漢在垃圾桶旁地上撿起一根煙蒂。不知煙蒂熄滅了沒有,他湊進嘴,使勁吸。
華盛頓DC,本來蹲著的深黃膚色青年人看見我,立即起身為我打開速食店的玻璃門,說:"你好!"乍聽見他清晰的中文,我轉過頭看了他一下。"謝謝!"我用中文回答。買了奶昔和薯條,走另一道門出去,還有一個青年黑人替我拉門。" 嗨!",他向我打招呼。我也回聲嗨,腦海裡立刻浮現城市之光書店門口和紐約街邊的景象─我是不是要回去店裡買個漢堡給他們?
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外街道躺的流浪漢,抱著他毛絨絨的大狗曬太陽。他的腳旁橫擺著一塊紙板,寫了"不要給我漢堡,給我錢買大麻"的文字。
東京新宿地鐵站,一人一個紙箱或是厚紙皮,互不干擾地在地鐵停駛後入住車站。香港和台灣的馬路地下通道,也有這些"露宿者""遊民""街友",在城市的光鮮底下活著,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活著。
他們身上散發的汗餿味和屎尿臭氣,讓我不敢接近。為了避免尷尬,我經過他們時,總是目不斜視,快步通過。好像街頭是他們理所當然的空間,我把自己占的空間""給他們。
每一個無處要歸的人,都有各自的故事、理由和想法吧?自願或被動,成為特殊的個體。所謂"離群索居",他們離開原來的家庭和社會網絡,進入了"另類"的環境,而且可能還是某種彼此保持距離的群聚。說他們是社會的底層邊緣人,但有時他們棲身的地點,恰恰是繁華區域,在那裡,有較多的資源和支援。他們不全是乞丐,可也接受捐助。
她掀起白色無袖緊身運動衫,露出懷孕至少五個月,圓滾如球的肚皮,突出的肚臍穿了一個金屬環,雙手捧著一個沈睡的嬰兒,和她一樣,在陽光下黑得閃亮的皮膚。她直直站立,張著大眼看過往人群。旁邊盤腿坐在地面的男子,垂頭支著下巴,像在假寐。男子的前面有一個超市的塑膠袋,裡頭有一些錢幣和小額紙鈔。
我停住步伐,看著她,她遊移於路人的眼神聚焦在我的臉上。如果這是張時尚雜誌的封面照片,或是新聞周刊的主題報導,她的模樣,肯定能吸引讀者。我猜她不到二十歲,膚質緊實,個頭嬌巧,像是還沒成長完熟的葡萄。細微稀疏,一球球如沙漠草叢的捲髮,頭皮沁出汗。被嬰兒遮住的胸部想必可觀,故意袒露的肚皮下面是一條繫了七彩繩頭的深藍色短褲。光裸的腿和赤腳像是從短褲裡生長出來的枝幹。
我伸手進背袋,先是觸到手機,然後是錢包。我想問:給妳錢,讓我拍妳的照片好嗎?
她瞪視我,我的手指還在手機和錢包之間掏著。
我要先問她?還是匆匆扔一些錢,搶拍她的照片,然後快快逃開?
旁邊那個男子,是她的伴侶吧?會不會起身追打我?我憑什麼拿錢""她的樣貌?這是不是某種視覺的強暴?
我對她,生出莫名的慾念。想擁有留存她形相的慾念。沒有什麼目的,只覺得,她用"我懷有一個生命"的強悍姿態宣告路人,不是博取同情,是勒索,是"你們應該救救我和我的孩子"的理直氣壯。
然後,我們的對視引起了她的反感。她的眼神開始燃燒怒火,我繼續盯著她的臉,瞟見那男子還在假寐,我更大膽環視她的肚皮。
妳不是遊民,妳要不要說,這是我的行為藝術表演?一個知名的女星可以顯擺她的裸體孕味,妳可以嗎?
能感到頭頂一片烏雲飄來,她好像要開口罵人。
我把手伸出背袋,看了她最後一眼。
城市許久沒有下雨,這片烏雲的投影,嗅到的是海水的鹹味。

20187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07/14

拋給我一隻亮閃閃的蝴蝶





"你是圖書館員嗎?"旅店的服務生問。
"你怎知道?"友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圖書館員的職業辨識度那麼高嗎?
皮膚黝黑,健壯如棕櫚的服務生露出他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這幾天,新奧爾良(New Orleans)城裡來了幾萬個圖書館員哩!"
啊!是嘛!我就是跟著友人飛來這裡參加美國圖書館協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ALA)的年度大會呢。
我和友人都笑開了。
"噓~"服務生把右手的食指豎在他厚敦敦的嘴唇前:"保持安靜,這裡是圖書館~"
我們也學他豎起食指,輕聲回應他:"我們要去公共圖書館。"
他吹了一聲哨子,出租車開過來。他告訴司機我們的目的地。"Honey, 祝你們有愉快的一天!"一邊關車門,他一邊說。
新奧爾良公共圖書館總館從1958年開始運營,一些開館時購置的桌椅傢俱仍在使用,溫潤著60年的棕黃光澤。接待我們的經理Emily一頭金色長髮,來自德州。她說非常喜歡這裡,大學主修十九世紀法國藝術史,這裡的法國區(French Quarter)有濃郁的藝術氣息,聽我說還沒去逛過,她瞪大了眼睛,轉動灰色的眼珠,說:"你一定要去!白天和晚上都去─那裡晚上是瘋狂的世界!"
政府公告、古地圖、舊照片、書信…這間圖書館除了提供書籍和影像資料的借閱,還收藏了新奧爾良的歷史檔案和文件。新奧爾良1718年由法國經營的密西西比公司(Compagnie du Mississippi)建城,以路易十五的攝政王奧爾良公爵的名字命名。七年戰爭(1754-1763)失利後,割讓給西班牙。西班牙統治此地40年,19世紀初被拿破崙奪回,後來賣給美國。
我問Emily,她的工作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她偏著頭想了想,說:"讓人們肯定我們的存在價值。"圖書館如何和咖啡屋、電影院競爭?閒暇的時光流連在圖書館,還是在家上網、看電視?
"可是圖書館提供的服務是免費的。"我說。
她點點頭,笑著說:"你知道嗎?為了歡迎人們來圖書館,我們還有一段時間供應免費午餐呢。"
閱讀不再是我們獲取知識的主要方式;書籍也不再是構建我們人生觀的主要來源,在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大會展廳,出版社、電子數據庫公司、圖書館設備等商家之外,還販售玩具和遊戲器材。不曉得有沒有哪個圖書館也會出借玩具和遊戲器材?這樣能不能吸引多一些"讀者"
夜晚的新奧爾良,聲音都匯集到法國區的波本街(Bourbon Street)。不像隔鄰的皇家街(Royal Street),藝廊、古玩店吹拂出格調雅致的文藝風;波本街恣肆美食和情慾的渴望。遊客端著五顏六色的雞尾酒,隨著街頭和店裡流出的靈魂樂、爵士樂、非洲鼓的節奏醺醺然搖頭擺身。脫衣舞和猛男秀大放性感挑逗的電波。突然,人潮裡爆發尖叫,大家都抬頭朝上伸出雙手─二樓陽台的人們正在向街心拋擲珠鍊(bead)
高樓拋珠鍊是當地嘉年華會Mardi Gras的習俗,始於19世紀。現在不限節日,天天都玩。我也往樓上揮手,一排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扯著喉嚨狂喊,扔出亮晶晶的東西,其中一個打到我胸口,墜落地面。
一隻裝了LED燈的藍色塑膠蝴蝶。
我把蝴蝶放在頭頂,七彩閃耀,繼續在波本街晃盪。
以後,如果再有人要我解釋我的存在價值,我想我會記起這隻蝴蝶。是的,沒有直接的功能效果,但是也許周圍的人能感受一點光熱,一點悅樂。

2018年 7月 1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