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4

吳燿基的不圓之圓


吳耀基書法

 「你寫的這個""字,不圓。」我對吳耀基先生說。
他笑了,說:「我還寫過一個外框方形,內部是圓的""字。」我想像著那個「圓」字的形象,他繼續說:「就是做人要"外方內圓"的意思。」
我想:「人家不是說做人要"外圓內方"?
研究崔大地的書法,輾轉認識崔先生的弟子吳耀基,去他的辦公室欣賞崔大地墨蹟,也欣賞他的作品。我很莽撞地直言:「你的字和你的老師不像。」
傳統書法講求藝術傳承和風格流派,崔大地善寫碑體隷書,沈重厚實,我研究他的甲骨文書寫,能看出轉折間的平穩和緩。我在〈大地之書──崔大地的甲骨文書法藝術〉(收於《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文中提到:「崔大地…營造以筆代刀的效果,筆畫均整,橫平豎直,粗細少有變化,各筆不相聯,時見飛白渴墨。」
吳耀基說他讀中學時開始師從崔大地,到1974年崔大地去世,前後七、八年。時間不算短,但他很早便自覺「學不像」老師的字。小學時在描紅本上發現漢字的美感,以及描摹出帶有美感漢字的愉悅,使他對書法著迷。雖然崔大地個人是靠寫和教書法安身立命,他卻告誡學生們不可同他一般。吳耀基畢業於南洋大學會計系,會計師工作讓他有經濟無虞的生活,周末是他靜享書藝的時光,他隨口背誦出清代沈復《閒情記趣》裡的句子:「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正是他「正職」之餘寫字的極樂。
非但筆墨風格不拘於老師的教導,他喜愛的草書也不是老師獨擅的一體。也許並非刻意求異,吳耀基說,中學時代自己的書法寫得還算像樣,鋼筆字卻不行,於是他自學楷、行、草三體硬筆書寫,尤其對草書有心得。當崔大地教他草書時,他已經駕輕就熟,甚至在字的結體構造上別出心裁,讓老師刮目相看。
給自己70歲的生日禮物,是平生第一次個展。他並置了崔大地教他《尹宙碑》的示範書蹟,和50多年後的憶往文字,用草書表達,其間相隔的,不僅是歲月時間,還有意在言外的繼承與轉化。
最觸動我的,還是那個不圓的「圓」字。
它像一個胚胎,長橢圓形,裡頭站著一個直立的人。
非但不圓,左右還有缺口。
我好奇請教書寫時的筆順。知道他通常將紙鋪在地板,單膝跪著,懸腕而就,可是這麼長的字體,單單憑著垂直落筆的手臂施展範圍,很難掌控運墨的速度。
原來,他是將「圓」字橫寫,也就是靠水平方向拉動,將字外框的線條留在墊布上,形成紙上空缺和飛白的效果。「圓」字中心的部分也是橫著寫成,可見書法家熟稔結體到游刃有餘,像《莊子》說的庖丁「目無全牛」。我請教他,這樣的巧思是偶發奇想?還是胸有成竹?
藝術創作從構思醞釀到筆墨展現的階段,畫家鄭板橋分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三者相生而不完全相應,歸結為「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書法不像繪畫有模寫的自然對象,斟酌字的形體組織,預設紙上布局和運筆落墨的過程和繪畫仍有相通之處。
我側著頭,順著這個「圓」字的書寫次第,看到了不圓之圓,甚至「殘缺」的意境。那是日本茶道感悟的侘び(Wabi)寂び(Sabi),不求唯美完滿,或者說,有了缺憾,才是真實。
我們大部分人追求的幸福和成功,都是「不缺」─物質、金錢、情感…樣樣飽足。然而,即使物質、金錢、情感等等樣樣都飽足了,卻未必能保證就是幸福和成功。那是由於慾望無底,永遠填不滿嗎?如果慾望本就難以填滿,缺憾便是人生之必然。世間的「知足常樂」,要緊的是「知」,是不計較「足」與否,忽略可能/必然「缺」的「樂」。那麼,「足」是無一致標準,甚至不存在客觀的「足」。「足」就像寫「圓」時,把外框線條的墨滲透紙和紙外的鋪墊,撤去鋪墊以後,我們看到紙上殘缺的不圓,在胚胎似的外形裡孕育自身。
吳耀基的書法展名為「動」,《老子》說:「反者道之動。」我想,「不圓之圓」仍不離反覆循環,周行不殆於天地人間。

2018年 2月 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02/16

2018/02/06

衣橱裡的慾求

一年兩度,新加坡服裝翻紅

元旦過後,市面上開始主打農曆新年的消費情境。張燈結綵春花爛漫的布置,恭喜發財鋪天蓋地的歌聲,還有,那一排排紅通通的衣裳。
四季如夏的新加坡,不需要服裝「換季」的概念。一年兩度的「翻紅」,就是對時令的色彩記憶吧。八月九日國慶日前後,呼應國旗上的鮮紅;華人春節,更是理所當然地歡慶討喜,紅紅火火。
只有「節日色」,沒有明顯的「流行色」、「年度色」,讓島國的服飾維持著和氣候一樣的平穩。比如因為美國和古巴國際關係變化而燃起對古巴興趣的顏色「古巴藍」;還有2017年象徵大地萬物復甦,生氣蓬勃的草木綠(Greenery),都只在時尚雜誌而非街頭現身。
要說是天氣的緣故,似乎也不盡然,轉身看看同屬東南亞國家的泰國,宗教、政治、出生在星期幾……種種條件賦予人們「幸運色」的觀念。星期一是黃色;星期二是粉紅色;星期三是綠色……你可以不相信,就當成對色彩的某種敏感,還有色彩搭配的生活調劑,不也挺有趣嗎?
不知道你有沒有玩過紙娃娃?薄卡紙印了可愛的女娃兒,還有她的幾套衣服,照著印壓好的紋路剝出或是剪下娃娃和她的衣服,衣服的邊緣有幾個預留的折角,把衣服覆蓋在娃娃身上,折角向後扣住娃娃,就是替她穿好了衣服,可以「外出」和別的紙娃娃玩家家酒。這是童年時我最喜歡的玩具,常常有樣學樣,另外多給娃娃設計衣服,讓她和別人的娃娃比美。
我姓「衣」,胡亂和鄰居小朋友吹牛說我的祖先是「發明」衣服的人。又聽爸爸說,我們祖先是替皇帝做衣服的「官」,更覺得很了不起。海峽兩岸能夠交流溝通以後,弟弟返鄉探親,從山東老家帶回了族譜的副本,果不其然,在〈大元國奉訓大夫般陽路總管府判長公孝思之碑〉裡,記載元朝的官員衣琇(),說他「先世相傳為尚衣局官,故因以為姓」,就是說,我們衣姓是在古代的「尚衣局」做官,是皇帝賜的姓哩!
如果先祖的職業技能可以當成某種「遺傳基因」,是否就是我對服裝的好奇源頭呢?大學時代,曾經和朋友閒聊「有錢要花在吃?還是花在穿?」朋友堅持「吃進自己肚子裡的東西才實際」;「衣服是穿給別人看的,好不好看,讓別人判斷」。我說:「就是因為衣服穿給別人看,代表人家對你的判斷,才更重要啊!粗茶淡飯,吃飽就行,貪吃的就像豬八戒!」朋友是吃不胖體質的女孩,對美食毫無顧忌,逛街就是為了覓食,看我目眩神迷於那些服飾,取笑我「金玉其外」。
說是「金玉其外」,用美國心理學教授麥拉賓(Albert Mehrabian)的實驗結果,還是在人際關係溝通時起作用的。麥拉賓法則(Rule of Mehrabian)指出:人們在接收訊息時,55%來自視覺(Visual),包括身體的儀容、表情、動作、目光、態度等;38%來自聽覺(Vocal),包括聲音的音量、音速、語調等;7%來自語言(Verbal),包括修辭的內容、詞義等。這個又被稱為「3V法則」的說法,經常被誤認為「外表重於內在」、「形象優於實質」,麥拉賓本人和一些學者已經有糾正和補充,並且強調是在一定的條件之下,比如非語言訊息(non-verbal communication),和語言訊息(verbal communication)不一致時,視覺的決斷性才會顯現。
但即使我們不執著於那55-38-7的比例,人們彼此的外表第一印象也未必可靠,還是得承認在這個視覺強盛的「看臉」、「讀圖」時代,我們的外表,尤其是包裹身體的衣著,透露著" We are what we wear"的無聲語言。
用衣著的「藍領」、「白領」、「粉領」來概括體力勞動者、專業人士和女性上班族,是衣著表徵的社會階層身份。日本軟銀(Softbank)社長孫正義還預言,未來30年,全球將有和人類人口數量一樣多的100億智能機器人,「金屬領」(metal collar)將重新定義許多價值觀。我想,人類可能用一顆合成藥丸或注射劑維持生存機能,不變的是,我們赤裸的身體還是需要被保護,任時間褪去對色彩的記憶,衣橱裡,或許仍有慾求。

2018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