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17

地球Sompoton



Sompoton (也拼寫成 sumpotonsompotan等等)是一種馬來西亞婆羅洲沙巴(Sabah)的原住民樂器,外形像是葫蘆笙。Sompoton的大小不一,笙斗是葫蘆,笙苗(笙管)有兩排各四根(或五根、六根)竹管綁束,左邊的竹管長短不齊,右邊的竹管則是同樣高度,一般是九公分長。和葫蘆笙不同的是,笙管沒有完全插入葫蘆的底部,而是用蜜蠟黏在葫蘆的外殼。
Sompoton時,左手的姆指控制左邊最靠近臉部的氣孔,右手的手指按笙管,並有油棕樹枝削成的簧片調節音調。Sompoton的聲音類似葫蘆笙,因為輕巧,也可以吹著Sompoton一邊跳舞。
在沙巴的原住民中,許多族群都會吹Sompoton,像是DusunIban,以及人數最多的Kadazan(近來由於文化習俗相近,和Dusun族合稱Kadazan-Dusun)。我對Sompoton淺薄的認識,其實是為了欣賞我收藏的一位年輕沙巴藝術家的作品─「Bumi Sompoton」。
在沙巴博物館看到「新秀展」(New Talent Exhibition),眼睛一亮,想不到感覺在地球邊緣地帶的這個島嶼,藝術的創新生機竟然如此蓬勃躍動。我轉了好幾圈,流連忘返,這些新秀,有的還是小學生,從他們的姓名判斷,有華人、馬來人,還有的可能是原住民。
包著伊斯蘭教頭巾的西思是現場的管理員,觀眾不多,她大概已經注意到我徘徊不去。不曉得能不能為這些作品拍照,我走向她,想徵詢她同意,剛好她也起身走向我,用英語對我說:「這些畫是可以買的,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喜出望外,當時正值農曆春節,我們到此度假,何不當新年禮物收藏?
我更加徘徊了,難以抉擇,西思告訴我,展覽明天結束,好多幅作品都有買主了。我按照她的提示再仔細瞧瞧作品標籤,果然,英雄所見略同,一些我中意的作品都有售出的記號。
馬來語的拼音方式和英語一樣,我站在兩幅題為「Bumi Sompoton」的作品前,完全看不懂這兩個單字,分不清是馬來語還是英語。我問西思,她說:「Bumi 就是earthSompoton,我不會說,一種樂器,沙巴的樂器。」
我請她形容一下Sompoton的樣子,或是聲音。她想了想,說不會,很難。
兩幅我都要,我乾脆帶回家慢慢研究。
她說只剩左邊這幅了。
那麼,請破個例,讓我在這兩幅作品中間照張紀念相片吧。
回到旅店,上網查到Sompoton的資料,原來是這個呀!前一天在Mari Mari Cultural Village看過,解說員還故意說Sompoton的吹嘴像陽具,吹Sompoton像求愛呢。
Bumi Sompoton」是Salbiah Kindoyop在沙巴大學視覺藝術工藝系的畢業製作,她在自己的部落格介紹,刻意以日漸被忽略的沙巴原住民傳統樂器為主題,創作結合油彩、壓克力和剪貼畫,呈現稚拙感的13幅系列作品。我收藏的是第10幅,是13幅中少數沒有出現吹奏Sompoton 場面的作品。Salbiah Kindoyop生於1989年,「Bumi Sompoton」流露小孩欠缺的熟練技巧,成人難得的活潑童趣。
整幅作品用色鮮麗,以綠、藍、紅、黃為主調,畫面下方圈出的半圓是做Sompoton笙管的竹林。半圓之上,黑白範圓的外框,形狀像Sompoton的笙斗葫蘆,內貼四個人形剪紙,男女交錯,從他們的服飾知道是沙巴原住民Kadazan人,他們正跳著豐年祭的Sumazau 舞,手臂伸展,隨音樂節奏上下起伏擺動,模仿鳥兒飛翔的樣態。
從笙斗外壁生出,彷彿漫畫裡表現的風,又暗示Sompoton的四根笙管,結合成飄揚的綠色氣流,向上飛散出Sompoton的樂聲。饅頭似的山丘,層層湧出,呼應舞蹈者的黑與白,密密畫上像是田裡的稻米、花朵、茶葉的農作物。天空裡三原色的雲朵,拖著如孔雀扇尾的白花。全幅幾乎沒有留白,布滿裝飾性的圖案和線條,使人聯想印度和波斯的細密畫(Miniature Painting)
這是一幅旋律輕快,視覺愉悅,以圖象描繪音樂的傑作。像Sompoton的蘆笙在東南亞、中國等地區的原住民都有,是相當「原生態」的樂器。「地球Sompoton」能不能象徵Global Asia的概念?讓我們環顧「亞洲全球化」,或是「全球化概念架構下的亞洲」?那四位伸長了雙臂的男女,似乎要攜手連結,慶讚富饒的地球,祈念平和的世界。
以〈地球Sompoton〉結尾,收錄在我的散文集《感觀東亞》的五十多篇散文,就是我近年來對Global Asia的一些體驗及反思。感謝本書的幾位推薦人:美國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台灣政治大學陳芳明教授、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王潤華教授、韓國延世大學白永瑞教授、日本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他們都是我在學術研究及寫作上景仰的學者,他們對東亞文化的主張,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我。謹以這本小書,表達對他們的敬意,並做為對他們的貢獻的一點點回應與延伸。

《感觀東亞》,台北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

2014年12月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12/09

橋下撿來的孩子

新加坡河邊一景

有一天,我的孩子很認真地對我說:「妳應該跟我道歉。」
我闔上書,問:「怎麼啦?」
我做錯了什麼?這年頭真的變了,孩子直接要媽媽道歉?雖然不曉得原因,心頭還是揪了一下。
「我不是從橋下撿來的。」他說。
什麼嘛!
我笑起來,起身要去抱他,一邊說:「你當然不是啊!」
他躲開我的雙臂,正色說道:「你不應該騙我。」
「我沒有騙你啊。」我抬頭望著比我還高比許多的孩子。
「有!」他的聲音裡顯出憤怒:「妳和爸爸都說過,我是橋下撿來的!」幾乎激動得要哭了。
「那是開玩笑的嘛!你怎麼可能是…」我努力回想著,是哪樣的語境前後文?是哪個時候?
我不是迴避性教育,孩子在幼稚園時,老師就告訴過他們,人和動物一樣的生殖原理。
「你真的以為你是我和爸爸從橋下撿來的?」我又想笑了。繼續說:「爺爺和阿媽也說我是從橋下撿來的,還說我是在橋下的垃圾堆裡哩!大人有時候是這樣子的…」
我還沒說完,他就大聲喊起來:「因為你們是大人,就可以隨便亂講嗎?亂講覺得很好玩嗎?小孩子不可以說謊,大人騙小孩子就沒關係嗎?」
我也禁不住提高嗓門:「我們不是故意亂講,沒有人會相信這種『橋下撿來』的話的!」
「我相信!」他真的吼叫了:「妳是要說我比妳笨嗎?妳不相信妳爸爸媽媽說的,我相信妳所以我比妳笨嗎?」
這是什麼跟什麼的…
我的孩子比我同齡時聰明得多。帶他去書店,選「二十四孝」的故事書給他看,他翻了幾頁,說:「很無聊。」
我解釋道:「這是講孝順的,你要不要孝順父母?」
他斷然地說:「不要!」
五歲的小孩就「敢」不孝順?我想他連什麼是「孝順」都不懂。於是「機會教育」,說:「『孝順』的意思,就是…」
他馬上跑開了,一個字也聽不進。
回家後,替他洗澡,我再接起未盡的話題:「你不曉得什麼是『孝順』,所以你說『不要』。」
他說:「我不想知道。大人要小孩做的事都是對大人有利的。」
那時,他的幼稚園正在為要不要繼續教《三字經》而傷腦筋。園長應家長的建議,教孩子們誦讀《三字經》。教了一陣子,被另一些家長反對,說是填鴨灌輸,會讓孩子失去獨立思考和自我判斷的能力。
我默默坐在家長會教室的一隅,真同情那位「被質詢」的園長。這所學術研究院的附屬幼稚園,家長個個是有來頭的東西方博士,人人都有一套學理根據。本來為了愛惜資源,園裡回收研究院打印過單面的廢紙,讓小孩畫畫和摺紙,有家長反應:碳粉有害呼吸系統,不可以讓小孩接近。結果,《三字經》和廢紙都被扔掉了。
養不教,父之過。我怎沒想到五歲的孩子該培養「獨立思考和自我判斷的能力」?
拒絕盲從,反抗威權,十多年前我就從孩子那裡學到了對「孝順」的反思。正如我在中學時從不勝任的老師那裡看到了「尊師重道」的背面。
用制度規範,用法律約束,都只是解決或控管人的慾望和私心,孝順如此,婚姻如此。 盡「義務」,保「權利」,人的生存假使是立足於斯,其實是非常卑微的。
1983年,費孝通在《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一文中,觀察中西文化在親子關係上的差別,提出西方是第一代撫育第二代,第二代撫育第三代的「接力模式」。中國則是第一代撫育第二代,第二代贍養第一代;第二代撫育第三代,第三代又贍養第二代的「反饋模式」。費孝通也承認,這樣的二分法過於簡單,但基本說明了一個現象,就是中國孝道思想的實踐,諸如「養兒防老」的觀念,是一種「反哺」的心理。
如今,全世界不但大部分完成了「現代化」,更積極傾向西方化,費孝通所謂的中國孝道「反饋模式」之外,還有學者用「社會交換理論」(Social Exchange Theory)詮釋親子關係。

不輕易答應「孝順」我的孩子,請接受我的反省。你當然絕對根本不是「橋下撿來的」。

(2014年1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