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0
孫中山.雙眼皮
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諱」。過去,我被教育成尊稱他「國父」、「孫中山先生」。書寫時,在尊稱之前要空一格;口述時,要雙腿併攏,立正站好。他是「民族英雄」、「開國偉人」。
雖然我從來不曾崇拜過偶像。
並不是我自視甚高,以為世上沒有人值得當我的偶像。政治人物、文史大師、演藝明星,所有被人嘖嘖頌詠的「可歌可泣」事蹟、才華橫溢的作品、光彩炫人的表演……合乎這些偶像條件的人比比皆是,然而,都距離我非常遙遠。
做為一個遠觀者、瞻仰者,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畢竟對我缺少了真實感。
何況,在我求學階段,他已經化成一座銅像,站在校門口讓我們遠觀和瞻仰,接受我們每個學生的舉手禮。
我讀的女子中學以他命名,理所當然奉行他的理念精神。即使我始終除了為了考試背誦,不能全部明白其中的諄諄教誨、微言大義。
每天早晨,一進校門,必須在他的銅像前停步、立正,行舉手禮,再各自走進教室。有時候趕在早自習的鐘聲響起前,匆匆跑進學校,邊跑邊行舉手禮,便會被軍訓教官叫住,要求重新回來,端端正正完成這一日之始的儀式。
有一天,我又被斥責,要我「好好向 國父敬禮」,眼看我就要被班長登記遲到,我乖乖回到他面前,口裡不情願地發牢騷:「只是座銅像…」
軍訓教官大吼:「妳說什麼!?」
我趕緊閉嘴。收歛態度,直挺挺地敬了禮。等教官說:「禮畢!」我才拔腿「逃離現場」。
回家吃晚飯時,無意間提及這事,父親極為嚴肅地說:「幸好妳的教官沒把妳怎麼樣…。」
在大家都埋首為考進大學苦讀時,被選為畢業生聯合會主席的我,日以繼夜投入畢業紀念冊的編輯和印製工作,在教室外的時間比上課還多。關愛我的老師都勸我別當「烈士」──「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說的是啊!可是老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歷來畢業生聯合會主席為主編畢業紀念冊、籌辦畢業典禮,以致於淪為重考的「高四生」,已經司空見慣了。
為了畢業紀念冊裡校景回顧的專頁,我突發奇想──「何不拍攝禮堂的夜景?」
大部分的同學都沒感受過夜間的校園,尤其那標誌性美輪美奐的建築,在夜色籠罩中,別有風采。
印刷廠的老闆對這個點子很激賞,自告奮勇當攝影師。我稟報校方,獲得批准,就等老天作美,給我一個乾淨明澈的夜空。
拍攝前,我把禮堂外的投射燈全打開,和印刷廠老闆從黃昏開始拍照。在那個沒有數位相機的時代,我們拍的是幻燈片。說是「瘋狂謀殺底片」,不計成本地「大出血」,只想留下一千多個日子裡最美的瞬間。
兩人拍得不亦樂乎,直到消耗光所有的底片,該「收工」了。
等我走進禮堂,興奮感漸漸消褪──建築裡只有戶外投射燈折回的稀微光線。
我摸黑穿過走道,經過數百個座位,手腳並用爬上舞台,撥開厚沈沈的絲絨落地長幔──有一對眼睛正瞪著我!
他留著八字鬍鬚,抿著似笑非笑的嘴,好深好深的雙眼皮…
通常他的相片被高懸在舞台背景上,那晚,不知為何,他被矗立在布幕後的地板上。
雖然在課本、在各種公共場合,甚至在鈔票上都能看到他,我可從來沒發現,他有好深好深的雙眼皮。
而且,我也才注意到,這是一張好大好大的「遺照」。
他的眼神,彷彿要說什麼我聽不懂的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我反射似的,要把手舉起來,立正站好…。
辛亥革命百年,記我和孫中山的首度「正眼相見」。
正視他,才曉得「敬畏」有時源於「不明究理」。真相,有時簡單得讓自己覺得可笑。
百年後,革命成功了嗎?
(2011年10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