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0

冥冥


米友仁《遠岫晴雲圖》(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圖片來自網路)


鄭思肖《墨蘭圖》(大阪市立美術館藏)(衣若芬攝)


"小溪上方的雲霧裡,好像有一張人的側臉,面朝著左邊的樹叢…"順著王先生手指的方向,我湊進展櫃的玻璃,就像遊山玩水時跟著人們取的風景名稱:"觀音山""青蛙石""女王頭""仙女鞋"─加上一些想像力,南宋畫家米友仁的《遠岫晴雲圖》上,果然浮現了石慢(Peter Sturman)教授研究發現的那張人臉。
紀念曾任日本東洋紡績株式會社社長阿部房次郎(1868-1937150週年冥誕,大阪市立美術館特別策畫的"阿部房次郎與中國書畫"展覽,陳列了阿部先生收藏過的,從唐代到清代的書畫名品,以及他的書蹟和往來書信。
阿部房次郎出生於滋賀縣彥根市,父親是彥根藩士辻兼三。1895年,他28歲時,與近江實業家阿部市太郎的女兒結婚,第二年以婿養子入籍,改姓阿部。20世紀初,滿清政權敗亡,中國書畫因國內動亂流出海外,阿部先生和熟識中國文化的漢學家內藤湖南、長尾雨山等人交遊,促成了他購藏中國書畫文物。他去世之後,兒子阿部孝次郎依其遺願,將160件書畫寄贈大阪市立美術館,成為該館中國藏品的堅實基礎。今年文博界的盛事,()蘇軾的《木石圖》(又稱《枯木怪石圖》)即將於11月在香港拍賣,那也是阿部家的舊藏之一。
和阿部藏品似乎特別有緣,也蒙大阪市立美術館弓野隆之先生的協助,幾度在美術館的庫房觀覽調查,我寫出了關於蘇軾《李白仙詩卷》、宮素然《明妃出塞圖》,以及這次在國際研討會上發表的鄭思肖《墨蘭圖》研究論文。
從前讀陳之藩的散文《失根的蘭花》,認識了南宋遺民鄭思肖。陳之藩說鄭思肖"畫蘭,連根帶葉,均飄於空中。人問其故,他說:'國土淪亡,根著何處?'國,就是土,沒有國的人,是沒有根的草,不待風雨折磨,即形枯萎了。"
十多年前在大阪市立美術館的庫房第一次欣賞鄭思肖的《墨蘭圖》,當下心底一震。那兩株向左右張揚,快意掃筆的蘭花,還有「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的題詩,「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今古」的鈐印,好一個執著堅貞,不肯承認江山易主的老頭兒!畫幅之後,還有長長的後人題跋,彷彿有說不盡的故事。
儒、釋、道三教思想濃厚的鄭思肖,存世作品帶著不可思議的氛圍。明末崇禎11(1638),蘇州承天寺古井出土了一個鐵函,裡面是356年前鄭思肖密封的《心史》。《心史》的內容痛陳異族對漢人的摧殘,冥冥中竟然和當時的朝廷處境幾乎吻合,激起劇烈反響。紙張在鐵盒子內能保存完好,不被井水浸壞,這是天意嗎?或是有人造假,故弄玄虛?5年以後,明朝覆滅。過了300多年對於《心史》的真偽論爭不休的日子,神祕的鄭思肖又因為他的詩句"一心中國夢",最近被捧上了高壇。
今年7月,整個被鄭思肖籠罩。為了親睹四件和他有關的畫作,我從美國加州向西飛到東京和大阪,又向東飛到耶魯大學和華盛頓特區。8月開始寫作論文,妙事連連。打開電腦,像是哲人"格物",我反覆看著拍攝的圖片,三件墨蘭圖,關係有些錯綜,常讓我心煩頭疼。
一日,重新翻看他的資料,咦~他的生日竟然和我的農曆生日同一天!
又一日,鼠標在他的畫面游移,放大─再放大─一個熟悉的金文,朱底白文的印章,那不是我名字裡的""字嗎?
再一日,尋思數月的題畫詩意涵,在鄭思肖的文集裡〈夢遊玉真峰餐梅花記〉,讀到了呼應的內容。梅花有奇骨,蘭草能祓邪,這莫非正是他的隱喻?
時機若至,材料會來找你,說出他們的身世。2007年在北京開會,不經意翻到一本關於淩叔華的書,書裡一張她和夫婿在南洋大學的合影,勾起我的好奇心。從淩叔華開始追索,陸續寫成了《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
我猜,石慢也是"格畫"格到把米友仁的畫裡煙雲看出那張人臉,可能冥冥之中,真有畫家的寄意。


部分內容刊2018年 11月 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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