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0

兩耳/兩腿之間





"卖一个梦想─新加坡早期广告"展

2018年7月20日-2019年2月24日
国家图书馆大厦10楼展厅



"既達荷爾蒙期則順應自然的本能而繁殖之。"
舊報紙裡的新聞和廣告往往令人莞爾,你能猜得出它原來是1931年新加坡一家藥房在報上刊登,祝賀一對新人的結婚誌慶嗎?
這樣生理學式的措詞用語,或許符合藥房的性質吧?時代相近的報紙結婚誌慶文字還有"精神戀愛""戀愛結晶"(賀喜人之一是陳六使呢)"戀愛"做為婚姻的前提,現在似乎理所當然,婚後生兒育女也很"正常",這家藥房把"繁殖"做為婚姻的目的,基礎是兩人"既達荷爾蒙期",也就是性機能成熟了,是不是很像在講動物呀?
多看了一些材料,才曉得,1930年代正是中國醫療史上"荷爾蒙治療法"的熱門期。1905年英國醫學家史塔林(Ernest Henry Starling, 1866-1927)為影響動物成長發育、新陳代謝的化學物質,命名" hormone",有"激活""奮起"的意思。" hormone"的中文又被翻譯成"何耳門""合而孟""賀爾蒙",以及"激素"
"荷爾蒙"被提出以前,醫學家已經發現內分泌的功能,而且用雄性動物做實驗,比如提取動物的睾丸內分泌注射到另一動物,可以促進被注射動物的亢進;或是把睾丸切片移殖到另一動物的陰囊。傳說康有為晚年就接受過這種打針或移殖的手術,效果維持了一個月,不久匆匆離世。我沒有研究過康有為的死因,但是可以想見,這種滿足人們「返老還童」、「永保青春」慾望的神奇絕技,在西方醫學界聲稱獲得成功證明之後,傳播到中國,勾引勇者躍躍欲試,是極為可能的。
打針注射或移殖手術畢竟需要去醫院診所施行,"荷爾蒙"的流行,靠的是1920年代起報紙的各種滋陰壯陽、補腎益氣的合成藥廣告。1925年上海《申報》刊登了"德國政府特許返老還童生殖靈獨家經理美商上海三德洋行啟事",宣傳"生殖靈"(satyrin)的功效,同年更把"生殖靈"和戒斷鴉片的"威利糖"和治療性病的"海底山"譽為"世界三大新發明"。運用名人代言的手法,三德洋行在1928年《申報》刊出吳佩孚的照片,說吳佩孚病重,正在服用"生殖靈"療養。其他為此商品的代言名人還有蔡元培和蔣介石,虛實難辨。第二年,"生殖靈"被國民政府查禁。
包括"生殖靈",和類似的"生機靈""百齡機"等等,都在新加坡的報紙刊登過廣告。有趣的是,1929年被查禁的"生殖靈",一直到1938年還在新加坡販售。
自稱能夠解決各種男女性疑難雜症的成藥,混同了泌尿系統和生殖系統,模糊的知識反而有助於商品的營銷。藉著報紙的公眾平台,透露了性觀念的變化。在19世紀晚期,增強體能的補酒和治療性病的藥物的主要訴求讀者(消費者)是男性,重點是滿足需求和解決問題。20世紀中葉的廣告陳述,認為"生殖"是兩性之事,同品牌藥物有的分男女二種包裝;有的標榜男女皆宜。助情的效能是表達對彼此的愛意;強調生育是夫妻的共同責任,是孝順父母的天經地義,也是家庭幸福的來源。
以往說新加坡人的夢想,有5C:現金(Cash)、信用卡(Credit Card)、公寓(Condominium)、汽車(Car),和俱樂部會員卡(Club2010 8月,新加坡國務資政吳作棟鼓勵國人追求新的5C夢想,是事業(Career)、舒適(Comfort)、孩子(Children)、體貼(Considerate),以及從事慈善工作(Charitable)。從提倡節育,到"少子化"以後獎勵生育的人口政策轉向,不只是新加坡的獨有現象。
日前在一場學術研討會上,一位長輩學者激動地說:"現在的年輕人,連生孩子的事也不想幹,還想幹什麼!?"我聽了,心裡噗哧一笑,很想告訴他:"生孩子不是兩腿之間的事,還在兩耳之間哪!你看那些帶有快樂密碼的血清素、多巴胺、催產素,哪一種不是大腦分泌的呢?"

 2018年10月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新增說明文字
衣若芬主講:"幸福青春梦:1880年代至1960年代新加坡华文报纸广告中的爱与性"。2018年 10月 19日,新加坡國家圖書館16樓






2018/10/06

去年以後

2018年9月29日,受邀於東坡文化學術高峰論壇主旨演講(曾濤攝影)


不到一年,還有機緣再訪東坡故里四川眉山,心緒已非從前。
成都、海南、眉山,九月三個東坡會議邀請,每一處都感盛情難卻,但分身乏術。教學、行政工作,還有十一月大阪市立美術館紀念阿部房次郎誕辰150周年的論文該收尾,我終究選擇了去東坡老家。
朋友們議論我,說眉山對我的魅力還是強啊!今年這是第五度了,東坡老家去不膩嗎?
想想,上一次到大陸還正是去年十一月的第八屆東坡文化節。「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在晚年看到自己的畫像,道出了烏台詩案以後被貶謫的三個居處,他生命中極為困頓,政治上無能為力,詩文書畫則大放異彩的時期。於是,湖北黃州、廣東惠州,以及海南澹州,加上故里眉山,聯合協議每年輪流主辦東坡文化節,去年在眉山,今年在儋州。聽說眉山市人民政府希望維持去年盛況的熱情,今年再舉行學術高峰論壇,邀請了百餘位學者參與。
我按照規定,乖乖交出〈眉山三蘇祠東坡盤陀塑像的文圖學審美〉文章。這篇小文一方面嘗試把文圖學的研究方法運用在欣賞雕塑,突破了過往停留在討論二維的書畫、商業廣告和影像、二次元世界的範圍。另一方面,也解答我長年的困惑:全中國少見的東坡坐像,究竟該如何欣賞雕塑家趙樹同的藝術構思?塑像傳達了怎樣的東坡精神氣質?
後來,主辦單位又給我負責大會主旨演講的任務。說什麼呢?學術論壇是在分組發言,大家都是同行,能夠交互評點。在數百位背景不一的聽眾面前,不合適談得太專業,姑且就分享我的經驗吧。"在新加坡和美國學習蘇東坡",很平易淺顯,串連幾個例子和故事,聊供談資。
沒想到,我的演講稿被認為字數不足,要求增添。馬上就要啟程回台北探望病中的好友,我沈重的心情實在說不出可以博君一粲的笑話。趕著補充內容,著急行李還在收拾,該準備叫車去機場…。
演講稿後來又增修了一回。然後,再沒想到,主辦單位期待我用英語發言。
這下可好了!需要翻譯。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中文稿的字數翻譯成英語,絕對來不及在設想的二十分鐘之內講完。所以,意思是,要刪稿!
問題是,要刪削好了再翻譯,還是翻譯過了再刪減?
直到臨上飛往成都的航班,我還在一邊唸英語稿,一邊劃掉太長的文句。無視於其他旅客的異樣眼光,不看著手錶計時,不控制語速,我沒能掌握該說哪些部分哪!(台灣打來的邀請演講電話,抱歉哦!我要登機了)
到了會議前一天,我以為演講準備得差不多了,中午抵達眉山,想趁空先去一趟三蘇祠。
匆匆扒著麻婆豆腐飯,主辦單位送來幫我翻譯的英語文稿。呃,那個…我可以用我自己準備的嗎?
現場有中英對照的PPT,您最好照著稿子讀,不然工作人員操控會亂套…對方很客氣地說。
能體諒主辦單位的用心,可是,我怕讀不順這臨時的英語文稿啊。
權宜之計,就是我一段中文一段英語,重新把PPT的序列依我的簡化版演講稿排整齊。三蘇祠?今天去不成了。
隆重的開幕典禮,主講者的談話和容貌分別投影在舞台的兩端,中央是講者的中英文姓名和講題。站上講台前的小階梯,看見攝影機和無數的手機朝我拍攝,我覺得那些不是因為我,是我被籠罩在東坡的光環下,反映折射出我的形象。
講台上一盆花團錦簇,被冷氣吹拂的花葉影子搖曳在我的講稿。「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東坡在黃州,約同樣未眠的「閒人」張懷民夜遊承天寺;我在眉山,垂首絮訴我的海外心聲,怎麼就不能放心悠閒?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被自己不經意的"脫稿演唱"和台下的掌聲嚇了一跳。"謝謝東坡先生讓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有了希望和理想的聲音。"我說。
去年以後,我逐漸走出了習慣的舒適圈,由衷感激給予我力量和磨練機會的所有人。

2018年10月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