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4

彩虹


「和三十年前的自己相認。」
我在網頁上看到了自己大學一年級時的照片,留下了這句話。
「那不是妳呀!」我的大學同學回應。
不是我?照片裡前後左右不都是我的同學嗎?某天下課後,大家心血來潮,在教室外面拍團體照,順著階梯高度坐兩排,第三排半蹲,最後一排站著,很整齊的。初夏的陽光曬在我們的頭髮上,反射出光彩。這是某一門課的最後一節結束後的紀念合影吧?
「英文課。」另一位大學同學回應:「但裡面沒有妳。」
怎麼會?那明明是我。那大波浪的及肩捲髮,快要遮住一半右眼的額前瀏海,白色短袖上衣,前襟好像還有荷葉邊,咖啡色的包包,是我曾經的裝扮呀?我可能還穿了心愛的紫色底,紅黃細格的短裙,那是阿姨送給我當高中畢業禮物的某國際名牌服裝,是阿姨在日本買的。
我記得很清楚,剛開始不用穿制服上學的大學生活,經常煩惱每天要穿什麼。大三時的聲韻學課,我穿了公主袖,蕾絲邊的米白色連身長裙,腰後打了個很大的蝴蝶結,老師調侃我:「妳是來參加考試?還是來約會的?」
那件紫色短裙我特別喜歡,非常合身,甚至可以說貼身吧。把我的腰臀勻稱地包裹住,露出一半的大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高中時是學校軍樂隊的一員,表演制服就是迷你裙,我並不害羞讓人看見我的大腿。紫色短裙不在展示自己的身材而已,是提醒別再放任吃喝。從高中畢業到大學入學的暑假,好逸惡勞的結果,我長胖了三公斤,從此沒有再瘦回來。
班上的男同學當然注意到我的紫色短裙,說我像上班的女祕書。我沒有像別的同學拿登山袋當書包,而是右肩背淑女皮包,左手夾著書,電影裡的女大學生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反覆看著那個照片裡的「我」,旁邊還有一些陌生的面孔。
又一位大學同學說:「我們和別系一起上英文課,妳不是我們同組的。妳看裡面還有英文老師。」
那麼,那個照片裡的「我」,是誰?
走入了時光隧道,我卻穿越進了別人的故事。三十年後,照片裡的「我」,妳在哪裡?
只說妳是同班上課的外系女生,沒有人認識,記得妳的名字。
換下「祕書裝」,我後來改穿班服。
那時訂製團體服裝剛剛流行,學校門口就有專門承製的商店。我們也想自行設計一套。討論要做白長袖上衣,黑長褲,男女皆宜,春秋兩便的運動服。白黑搭配不免稍嫌單調,於是想到:臺靜農老師常幫人題寫書籍封面文字,連食譜類的出版品都大方揮毫,我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寫個「臺大中文」四字,以顯我輩書卷之氣?
臺老師莊嚴沈穩的隷書,就這樣大剌剌地印在我們的白上衣,加上畫了紅色印章「中文」篆字,幾乎占了左邊的一半;長褲左上側,則是反白的「臺大中文」四字。這一身文字裝,走在校園,非常醒目。有旁系的同學羨慕我們把墨寶穿著走。也有人嘲笑我們改不掉中學生的毛病,要穿有校名的制服。還有老師覺得我們太輕率,怎可以隨性向太老師求字(連紙也沒準備)?還印在衣服上(書法的行氣、結體、比例都不對)
我呢?既覺得這身班服很驕傲,又擔心太招搖。巴士上常吸引好奇的眼光,有人問我:「在哪裡買得到?」有人看我服裝表明了身份,就來攀談:「你們台大中文系都學什麼?妳讀過二十五史嗎?」後來我乾脆拿書擋住胸前的大字,最好用的,是兩公斤半重,瀧川龜太郎的《史記會注考證》,寸尺正恰當。
素樸的班服不合適我大四時半工半讀的半職業狀態,我被批評說打扮得像棵耶誕樹,五顏六色,還化彩妝。畢業旅行,我穿淺橙色無袖背心,粉藍碎花短褲,外罩黃色長袖襯衫,白球鞋繫紅鞋帶,青山綠水間,鮮明的「交通號誌」效果。
草坡上,大家或臥或坐,閒望縱谷間浮升的彩虹。照片裡,只有一個人背對彩虹,朝鏡頭方向,低首往上爬。大概還在找欣賞彩虹的最佳位置吧?
這一次,我沒有錯認,即使我看不清她的臉。我看見她身後的彩虹,這是欣賞彩虹的,最佳位置。


2017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