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8

尋書莫言



三年以前就和莫言先生的千金管笑笑教授聯繫過多次,希望邀請他到南洋理工大學訪問。2014年我到北京大學講學,想親自拜訪莫言洽談,可惜那時他去了歐洲,緣慳一面。
今年春節,莫言以私人行程蒞臨新加坡,這是他1991年和2004年之後的第三度到訪。承蒙撥冗,莫言在年初七來到南大校園,很榮幸有機會讓我在午餐席間敬陪末座。
準備和莫言見面,想起讀過的莫言作品沒帶來新加坡,於是打算再買一本。
走進本地一家占地頗廣的書店,瀏覽巡視了幾遍書架上的中文文學作品,沒有看到莫言的書。
直接去櫃台洽詢。
「妳好!請問有沒有賣莫言的書?」
一位臉上長了雀斑的女店員,困惑地看著我,她的五官立體,膚色有些深,我用英語再問了一次,想她可能不是華人。
「什麼?」她問。
哦。會說華語的嘛!我用華語又說了一次:「我在找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大陸作家莫言的書。」
她低下身,從櫃台下方找出了便條紙筆,要我寫。
「莫,言,這是作家的名字。」我接過紙筆邊寫邊說。
她走到櫃台另一頭查詢電腦,我又回到書架前後尋找。
這次不只看文學類的書架,除了參考書,所有華文的書都目測掃視,從頂排到底排。
女店員過了大約十分鐘來找我。蹲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有點重心不穩,左臂撞到她手裡的筆,她往後退了一步,拿筆指著紙上的名字說:「妳知道書的名字嗎?」
我注意到她的臉有些泛紅,好像為服務我而感到為難。
我說:「都可以,任何一本他寫的書,都可以。」
她想了半秒,說:「我們的系統不能從作者的名字查,妳到底要買什麼書?知道書的名字嗎?」
好吧。《紅高粱家族》、《檀香刑》,小小的紙片只寫得下這兩本書。
她接過紙,看了看,指著我的字問:「這是什麼?」
「粱」,我在旁邊再寫了一次大些的「粱」,邊唸著:「Liang」。又寫了更大一些的「梁」字,說:「兩種都可以。」
「什麼兩種?」她問。
「下面是米字,或是木字,都可以。」我把筆還給她,用手指著「粱」和「梁」。
「什麼來的?」她被我糊塗了。
我唸給她聽:「書的名字叫:紅,高,粱,家,族。」
她走回查詢電腦。我繼續在原地東張西望。
又過了十分鐘左右,女店員和另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店員並肩走來,大紅的制服,真有過年的氣氛。
年長女店員問我:「妳要買的是什麼書?」
「莫言的書,哪一本都行,我剛才給了兩個書名。」其實心裡我已經要放棄了。
她示意我隨她走,兩前一後,我們去查詢電腦前面。我看見電腦的畫面是谷歌,她們在查「莫言」。
「就是這個人。」我指指電腦畫面,說:「他的書,哪一本都可以。」
年長女店員說:「這個哦。」她轉向另一個視窗畫面,把「紅高粱家族」的字樣複製粘貼到書店的電子檢索系統。
邊看,她邊搖頭。
我說:「這裡沒有嗎?」
她繼續搖頭。
我還沒死心,再問:「別的你們分店哪家有呢?」
她繼續搖頭。
那位雀斑女店員很放心似的,走開了。
「好吧。謝謝!」我說。
我剛轉身,身後傳來年長女店員的聲音:「啊啊!我看到了!」
我回頭看她,她指著電腦螢幕,興奮大叫:「Malaysia有!」
第二天晚上,到另一家日商連鎖書店碰運氣。
仍沒學會開門見山,我在更大範圍的中文書架上下前後看花了眼,終於把預備的「莫言。紅高粱家族」字條捧到櫃台上。
男店員瞄了字條一眼,說:「沒有。」
電腦也不查嗎?「莫言你在何方?」響自我的心海。
心海漣漪還沒泛開,男店員推了推眼鏡,站起來朝前方書架指著說:「沒有這本,有別的。」
《傳奇莫言》,剛好裡面收錄了莫言以新加坡為引子的短篇小說《夜漁》。
和莫言餐敘,他很大方地在《傳奇莫言》書上替我簽了名,筆勢豪爽遒勁。我們談起人工智能和文學創作,莫言提到「小說配方」的組成和結果。他方頭大耳,左手戴了兩串佛珠,語調平緩親和,像似為文學說法。
經由莫言的文學「開示」,我再不介意在書店尋覓的尷尬。那是人與書真真切切的失聯與接觸,店員們的反響和應答,也成了有趣的人間風景。


20172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7/02/04

彩虹


「和三十年前的自己相認。」
我在網頁上看到了自己大學一年級時的照片,留下了這句話。
「那不是妳呀!」我的大學同學回應。
不是我?照片裡前後左右不都是我的同學嗎?某天下課後,大家心血來潮,在教室外面拍團體照,順著階梯高度坐兩排,第三排半蹲,最後一排站著,很整齊的。初夏的陽光曬在我們的頭髮上,反射出光彩。這是某一門課的最後一節結束後的紀念合影吧?
「英文課。」另一位大學同學回應:「但裡面沒有妳。」
怎麼會?那明明是我。那大波浪的及肩捲髮,快要遮住一半右眼的額前瀏海,白色短袖上衣,前襟好像還有荷葉邊,咖啡色的包包,是我曾經的裝扮呀?我可能還穿了心愛的紫色底,紅黃細格的短裙,那是阿姨送給我當高中畢業禮物的某國際名牌服裝,是阿姨在日本買的。
我記得很清楚,剛開始不用穿制服上學的大學生活,經常煩惱每天要穿什麼。大三時的聲韻學課,我穿了公主袖,蕾絲邊的米白色連身長裙,腰後打了個很大的蝴蝶結,老師調侃我:「妳是來參加考試?還是來約會的?」
那件紫色短裙我特別喜歡,非常合身,甚至可以說貼身吧。把我的腰臀勻稱地包裹住,露出一半的大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高中時是學校軍樂隊的一員,表演制服就是迷你裙,我並不害羞讓人看見我的大腿。紫色短裙不在展示自己的身材而已,是提醒別再放任吃喝。從高中畢業到大學入學的暑假,好逸惡勞的結果,我長胖了三公斤,從此沒有再瘦回來。
班上的男同學當然注意到我的紫色短裙,說我像上班的女祕書。我沒有像別的同學拿登山袋當書包,而是右肩背淑女皮包,左手夾著書,電影裡的女大學生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反覆看著那個照片裡的「我」,旁邊還有一些陌生的面孔。
又一位大學同學說:「我們和別系一起上英文課,妳不是我們同組的。妳看裡面還有英文老師。」
那麼,那個照片裡的「我」,是誰?
走入了時光隧道,我卻穿越進了別人的故事。三十年後,照片裡的「我」,妳在哪裡?
只說妳是同班上課的外系女生,沒有人認識,記得妳的名字。
換下「祕書裝」,我後來改穿班服。
那時訂製團體服裝剛剛流行,學校門口就有專門承製的商店。我們也想自行設計一套。討論要做白長袖上衣,黑長褲,男女皆宜,春秋兩便的運動服。白黑搭配不免稍嫌單調,於是想到:臺靜農老師常幫人題寫書籍封面文字,連食譜類的出版品都大方揮毫,我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寫個「臺大中文」四字,以顯我輩書卷之氣?
臺老師莊嚴沈穩的隷書,就這樣大剌剌地印在我們的白上衣,加上畫了紅色印章「中文」篆字,幾乎占了左邊的一半;長褲左上側,則是反白的「臺大中文」四字。這一身文字裝,走在校園,非常醒目。有旁系的同學羨慕我們把墨寶穿著走。也有人嘲笑我們改不掉中學生的毛病,要穿有校名的制服。還有老師覺得我們太輕率,怎可以隨性向太老師求字(連紙也沒準備)?還印在衣服上(書法的行氣、結體、比例都不對)
我呢?既覺得這身班服很驕傲,又擔心太招搖。巴士上常吸引好奇的眼光,有人問我:「在哪裡買得到?」有人看我服裝表明了身份,就來攀談:「你們台大中文系都學什麼?妳讀過二十五史嗎?」後來我乾脆拿書擋住胸前的大字,最好用的,是兩公斤半重,瀧川龜太郎的《史記會注考證》,寸尺正恰當。
素樸的班服不合適我大四時半工半讀的半職業狀態,我被批評說打扮得像棵耶誕樹,五顏六色,還化彩妝。畢業旅行,我穿淺橙色無袖背心,粉藍碎花短褲,外罩黃色長袖襯衫,白球鞋繫紅鞋帶,青山綠水間,鮮明的「交通號誌」效果。
草坡上,大家或臥或坐,閒望縱谷間浮升的彩虹。照片裡,只有一個人背對彩虹,朝鏡頭方向,低首往上爬。大概還在找欣賞彩虹的最佳位置吧?
這一次,我沒有錯認,即使我看不清她的臉。我看見她身後的彩虹,這是欣賞彩虹的,最佳位置。


2017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