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8

扭曲的煙圈



你沒有如期歸來
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一次愛的旅行
有時候就像抽煙那樣
簡單
在北島的組詩〈白日夢〉裡,有一段對感情失落的形容,渴求而不得,似乎理所當然,「像抽煙那樣簡單」。慣於抽煙的人,大概不特意關心抽煙的難易──一吸一吐,為自己鼻腔和肺裡的空氣增加點成份。在發現香煙的危害之前,人類已經有三千多年的「煙齡」,「聖藥」變成「毒品」,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物質比香煙的形象變化還劇烈。
在墨西哥ChiapasPalenque,馬雅文化的遺跡裡,可以看到抽著煙管的石浮雕像,顯示最早「煙民」的圖景。十五世紀哥倫布環球遠航,發現美洲原住民將煙草捲起燃燒抽吸,委內瑞拉外海的托貝哥島(或譯為「多巴哥」,Tobago Island),傳說就是哥倫布因煙草(tabacco) 而命名,其實這種說法還須存疑。可以確信的是,煙草是被西班牙水手帶回歐洲,並且傳布到亞洲。
菲律賓和日本、朝鮮半島被認為是煙草輸入中國的南北兩端來源。南方的福建和廣東、廣西;北方的遼東半島,則是中國大陸開始廣泛種植煙草的起點。明代姚旅《露書》記載了煙草從菲律賓到福建,以及煙草的「療效」:
呂宋國有草,名「淡巴菰」,一名曰「金絲醺」。煙氣從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亦辟瘴氣。搗汁可毒頭虱。初漳州人自海外攜來,莆田亦種之,反多於呂宋。今處處有之,不獨閩矣。
「淡巴菰」即tabacco的音譯。「金絲醺」是煙草的顏色()、外形()和狀態(),福建話說抽煙為「吃(食)薰」,便是由此而來。
中國古代的醫書往往把煙草當成藥方,比如明代倪朱謨編的《本草匯言》說:「此藥氣甚辛烈,得火燃取煙氣吸入喉中,大能禦霜露風雨之寒,避山蠱鬼邪之氣。小兒食此能殺疳積;婦人食此能消癥痞。」「疳積」是指形體消瘦、飲食異常、面黃髮枯、精神萎靡或煩躁不安。「癥痞」則是由於由冷熱不協調造成的脾胃虧損,影響女性月事和受孕。張景岳的《景岳全書》裡,甚至指出煙草能袪風濕和壯陽。如此看來,煙草是對男女老少都有用的神物了。
我們不必因為中國古代對煙草的認識而抹殺漢醫的價值,煙草在中國流行超過兩百年之後,德國的化學家才從烟草中分離出一種有害的活性物質,稱爲「尼古丁」(Nicotine)。而吸煙已經普見於朝野上下,令人聯想到縷縷仙氣,俗話說:「飯後一根煙,快活似神仙」,其來有自。騷人墨客愛煙,更愛詠美人吸煙,清代厲鶚的詞《天香.詠淡巴菰》,就寫道:「才近朱櫻破處,堪憐蕙風初裊」,彷彿巫山神女下凡,輕啟芳唇,吞吐煙霧。
明清時期,朝廷多次禁過煙,況且鴉片也被稱為「煙」,「煙毒」之殘害身體,逐漸受重視。不過,十九世紀發明的紙捲煙為吸煙提供了便利,加上商品化的營銷手法,報紙雜誌大量刊登廣告,還提出「愛國」、「衛生」等,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吸煙益處,於是我寫了一篇論文,談五四運動前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在新加坡《叻報》上的廣告,題目就叫「吸煙與愛國」。
 吸煙不僅危及自身,二手煙也造成環境汙染。全球第一個公共衛生公約,便是針對香煙的「世界衛生組織煙草控制框架公約」(FCTC)。此公約於2005217日生效,包括新加坡,有180個國家完成批准加入。亞洲文明博物館展覽的「新加坡2015時光膠囊」,出土的文物裡,也有1990年宣導戒煙的海報。至於2007年那張醜惡的「煙女」照片,能不能引起公眾對煙害的警惕呢?828日晚上,我將在南洋理工大學孔子學院,和大家分享「美好與妖魔:近百年香煙形象廣告對照看」的有趣內容。

王丹的詩:「手裡沒有煙那就劃一根火柴吧 去抽你的無奈。」這年頭,火柴也難找,「沒有煙抽的日子」,是我們的每一天了。

2015年8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5/08/07

新加坡時光膠囊


19901229日,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未婚,三個多月前剛剛開始教職,那時候的我,忙著在博士研究生和大學老師之間轉換身份。我當然不知道,王鼎昌先生主持在新加坡皇后坊(Empress Place)埋下「新加坡2015時光膠囊」(Singapore 2015 Time Capsule)的活動,我腦中關於新加坡的印象,如果有什麼物質依憑,便是來自新加坡的同學用的,我從來沒看過的文具,叫做liquid paper,那是更早的1980年代了。
是的,記憶時而需要物質做為依憑,「睹物思人」,「睹物」也思許多事。2006年我第一次超越旅行經驗的緯線,來到赤道邊的國家。88日,第一堂在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課─「唐詩」,和一群熱情的年輕人相聚。第二天就放國慶假了,相識的朋友約著打保齡球,保齡球館旁邊有家超級市場,我在市場門口地上看到一個白色的汽球,上頭寫了歡慶新加坡41歲生日的英文紅字,我撿起那個汽球,注意到店門前販賣的中英雙語「冥通銀行」紙鈔,好有趣!很想買一疊當紀念品。
念頭一轉,中元節才過,那是祭拜「好兄弟」的錢哪!怎可隨便買回家?於是,白色汽球成為那一日的紀念品。直到汽球消風扁軟,我仍然捨不得丟棄,那是我和這個國家的運作的連結,非常間接地參與了祝賀新加坡的活動。
隨著在新加坡的生活漸長,我對此地的好奇更如泉湧,新加坡友人每每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時,便勸我自行研究。那時我住在大學宿舍,日日行經南大湖,有學生跟我說:南大湖有靈異,湖畔的秋千會自己搖盪。我起初還想:要不要繞路而過?一天傍晚,我鼓起勇氣「自行研究」南大湖,湖畔根本沒有秋千!
從居住的空間,延伸到這片校園的故事,很自然引向南洋大學的歷史,我驚訝地發現淩叔華、蘇雪林、孟瑤等作家曾經停留於此,大陸、台灣、新加坡,有了文學與學術的牽繫,而我,是否也可能在那牽繫中做為一員?
學習從不同的視角認識周圍的環境,那枚白汽球灰黑到我不得不放到垃圾桶,我關於新加坡的「自行研究」文章在聖彼得堡、首爾、大陸、台灣以及新加坡當地發表,得到許多鼓勵的回響。也許因此,很榮幸受邀成為柯木林先生主編,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出版的《新加坡華人通史》的編審委員之一,在閱讀《新加坡華人通史》的文稿過程裡,親身感受到書寫本地歷史、保存與梳理史料的迫切與使命感。
五十歲的新加坡,七百年的歷史,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展示的考古文物證明,在萊佛士抵達和建設新加坡之前,這裡並非且渺無人煙的落後漁村或荒涼沼澤。盡管收集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新加坡古事記》等書裡,關於新加坡的地名有許多不同稱呼,無庸置疑的是,十四世紀中期汪大淵《島夷志略》裡,「龍牙門」已經是「男女兼中國人居之」的地方。
25年前的時光膠囊如預定的在新加坡建國五十周年之際出土,那些文件和照片、衣服、玩偶等物品還保存得相當完好,昔日對家園的期許,眼前是可以自豪的實現。時光膠囊裡的物質承載著記憶,在我未能經歷的那些時間段落裡,想像深思。
我的「不在現場」的想像深思,藉著文字,延續了物質與記憶的生命。榮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肯定而贊助的新書《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將是我對新加坡時光膠囊的解讀,它不是被埋藏在某處地底,而是人們的心田,獻給這個七百年的商業城市,五十歲的榮茂國家,長久堅毅茁壯,繁盛如花的由衷祝願。

(2015年8月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 」專欄)
並祝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