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2

陣頭打頭陣




Din Tao:Leader of the Parade


我拿著香,跟著母親擠在人群裡,看著繞境遊街的隊伍經過。隊伍前的「報馬仔」頭戴斗笠,圓框眼鏡,八字鬍鬚,反穿皮襖,褲管一長一短,露出一隻腳的小腿,模樣滑稽。他鏘鏘鏘敲打小鑼開路,本來站在路中間眺望的人們都自動讓出了過道。
繞境遊街的隊伍五花八門,有的人臉上塗滿油彩,身穿古裝戲服;有的藏在「大仙尪仔」裡還踩高蹺;有的打赤膊,手持棍棒;還有化了紅通通臉蛋濃妝的小女孩坐在霓虹燈閃爍的花車上。
穿藏青色唐裝的樂團敲鑼打鼓,嗩吶喧天作響,後頭是紅西裝白短裙白長靴,戴飾有黃色羽毛鑲金邊紅色高帽的女子樂隊,吹奏「團結就是力量」的進行曲。隊伍有時停下來,約莫是前方壅塞了,一位吹伸縮喇叭的樂手把樂器暫時垂下,別的人還繼續演奏著。
鞭炮霹靂,煙硝和香霧燻眼。突然,有人一把搶走我手裡的香枝,硬塞了他的香枝給我,還有一張黃色的紙。我嚇得倒退了幾步,趕緊看看母親。母親朝幾個大漢扛著行經面前的神輦舉香膜拜,然後牽著我走回家。把我手裡的香枝插到家裡的香爐,那張黃色的紙蓋了大紅印,看不出是文字還是圖畫,母視把它貼在牆上。
遊行的隊伍還在走動,我吃了點零食,喝了水,又跑回街上。跟著隊伍往前,走到廟前的廣場,那裡的表演已經開始。除了載歌載舞的「老背少」、「跑旱船」、「蚌精與漁翁」,我最好奇的是八家將那種又像武術又像起乩的「節目」。
說那是「節目」,不唱戲唸詞,沒有劇情,不帶配樂,甚至沒有誰是主角。說那不是「節目」,「大仙尪仔」也有可愛逗趣的動作和肢體特技。人群中一聲驚呼,好像是乩童起乩了,我不敢鑽到前面去看,母親說那裡有神明,小孩子不要亂亂看,會被附身。
是給人看?還是給神看的?十多年後我的指導老師曾永義教授帶我們去台中大甲「民俗采風」,我還是非常困惑。
經濟起飛的台灣,鄉鎮也繁榮發展,迎神賽會裡大把大把的金紙在秋收後的田埂上熊熊燃燒。涼風習習夾著裊裊煙塵,場面比童年所見更加隆盛,雄壯威猛,團隊間相互較勁的震撼氣勢和賣力拼搏,那是草根抓緊泥土,奮身茁長,和大地一起呼吸脈動,敬天禮神的聲響!
我才知道這名叫「陣頭」的「節目」有文有武,文陣頭演歌舞小戲;武陣頭展拳腳功夫。雖然可遠溯到漢代的雜技百戲,在清朝隨著移民傳到台灣,真正深植於本土,還是有賴於數以萬計的台灣廟宇。陣頭是酬神感恩,增添慶典熱鬧的前導,不但具有地方宗教意義,也富涵藝術文化價值,曾永義老師希望我們去挖掘研究,大甲之行算是初步見識一下,開開眼界。
可惜不才的我,讓曾老師失望了。我一直對中國美術和文人文化感興趣,研究「陣頭」要能深入民間,和演出團體密切聯繫,經常參與各種廟會活動─說穿了,就是很忙很累!一位研究道教的友人向我敘述她晚上獨自睡在供桌的經驗,然後說:「哪像妳,妳的田野調查根本不『田野』,妳研究的書法和繪畫作品都擺在有空調,沒有蚊蠅的房間裡。」
幸好,我的同門好友蔡欣欣教授的碩士論文《台灣地區現存雜技考述》,在曾老師鼓勵下,完成了對臺灣陣頭的開山考察,奠立了以後研究者的基礎工作,實現了老師的期待。
我主持的南大「台灣文化光點計畫」的第一個活動,就讓非常有台灣人情味的電影「陣頭」來「打頭陣」吧!
電影「陣頭」取材自台中「九天民俗技藝團」的真實故事,讓我們看看年輕人怎樣面對「被希望繼承」的家傳職業,怎樣拒絕守舊,怎樣創新突破。另一方面,上一代的信仰受到現代社會的質疑和挑戰,又該怎樣調適妥協?當兒子問父親:「到底人們尊敬的是神明、是陣頭,還是你這個人?」一語道破了宗教藝術主體精神的問題。
談「陣頭」文化,不做第二人想,當然請蔡欣欣教授來新加坡「友情支持」。蔡教授也是研究中國古典戲曲和歌仔戲的傑出學者,獲獎無數,現在是台灣戲曲學院的副校長。我非常同意她說的:「無論是堅守著『無形文化資產』的傳統命脈,或是開發出『文化創意產業』的嶄新風姿,都鮮活有力的展示了當代台灣多元的文化鏡像。」
111日下午兩點,歡迎大家到南洋理工大學,欣賞馮凱導演的「一部人人都看得懂,看了又哭又笑,會深受感動的電影」。「陣頭」電影放映後,蔡欣欣教授於四點半講述「當代台灣陣頭的文化鏡像」。詳情請參考活動網頁台灣文化·光點南大 x 逗鬧熱
https://www.facebook.com/ntuspotlighttw

陣頭打頭陣,讓我們不輸人也不輸陣!

(2013年10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3/10/06

一年磨十劍



拜讀某教授大作,其中有謂:古人「十年磨一劍」,今人「一年磨十劍」,心有戚戚焉。
多年來,我早想以「一年磨十劍」為題,反躬自省,但遲遲沒有下筆。除了疏懶,還考慮到自己是否夠資格對「一年磨十劍」的現象說話。今晚,再看到也有人指出「一年磨十劍」的時下學術界,不禁深感無奈。我們的學術界早已成為論文製造廠,我們這些「學術工人」著實有許多不得已。
有統計數字說,一篇學術論文,平均有(只有?)7位讀者。除了作者和通常刊登前的兩位論文審查人,還有四位。寫作學術論文,為的當然不是那7位讀者,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能夠順利發表刊登,而被看見的論文屬於幸運的了,其間的甘苦心酸,如何與人說?
有位出版社的老闆告訴我:「大學不該由教授治校,大學校長應該是CEO人材。」他是很正經地說,CEO才能提高大學整體的生產力。我明白他的想法,啞口無言。大學老師也是學校職員,要對工作單位的「業績」有責任感。
一次回台灣開會,一位學者在宣讀論文前匆匆趕到,帶來沒有被事先收入會議論文集的「剛出爐」文章,請主辦單位代為複印。我見她氣喘噓噓落座在我身邊,便輕聲說道:「辛苦了!」
她點點頭,說:「趕到今天凌晨五點。」果然滿面倦容。
「這是這兩個月的第五篇文章。」她一邊打開手提電腦,整理要發表論文的PPT檔案。
我真想當場膜拜,請她惠賜傳授「兩個月寫五篇論文」的神技妙方。
她的論文約兩萬字,其中註解更是密密麻麻。已經升上教授了,還這麼拼搏,叫人佩服。讓在升等路上奮鬥的人,怎生「羨慕」?
寫出論文不簡單,刊登發表更是大有「學問」。有的刊物會向作者收取「版面費」,也就是說,寫論文不但沒有稿酬,還得自掏腰包付費出版。我收過「幫你刊登論文」的電子郵件,知道個中可能有虛有實。
今年九月間在大陸開會,適巧看到電視節目討論有人靠賄賂買院士資格,提到代寫學術論文的事。在小組會議中,由於有人缺席沒到會場宣讀文章,主持人見時間尚餘許多,請大家自由發言。我本著求教之心,提出該如何看待刊物收取「版面費」的詢問。主持人是資深學者,說從來沒這種事,他都是發表文章得到稿酬,怎會自費出版?
我感到當場的氣氛有「家醜不可外揚」之勢,便補充韓國的情況。韓國有的學報會向投稿者收取審查費,如果審查通過了,再依作者的身份職等,以及論文是否為有研究經費補助的研究計畫成果,收取不同金額的出版費,我提出疑問,是想知道大陸的一般情況,可以讓海外的作者,尤其是研究生參考。
主持人請他指導的博士畢業生回應,這位新科大學青年教師證實了的確要付出版費的事。大學規定博士研究生在畢業之前一定要在核心期刊上刊登過三篇論文,他因為第三篇論文一直沒出版,還不得不延遲畢業。
這個話題被推向對「學術腐敗」的批評,還有在場學術刊物編輯嘆息出版的經濟條件很差,只好用「增刊」的方式維持生計,作者和編輯「各自表述」以後打住了。散會後,那位青年教師告訴我,他曾經被出版社的編輯電話要求額外加碼,至於他是否應允而得到提前刊登的「回饋」,我沒追問。一旁的其他年輕學者則說:「乾脆『明碼標價』算了!」
不只是亞洲國家,我在聖彼得堡遇到俄羅斯聯邦的卡爾梅克共和國(Kalmyk)一位大學老師,也同樣被要求一年要有相當數量的論文,刊登在國家認可的刊物上。這就是國際化和全球化競爭的必然趨向吧。被要求一年刊登至少兩篇論文的某韓國大學,以及希望「交易透明化」的中國學者,大家都在拼命地磨劍啊!
說到「與國際接軌」,這次在加拿大參加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Western Branch年會,注意到發表論文者很多是年輕學者,他們資深或退休的指導教授則聆聽提問。這個組織以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為主,採會員制,繳交會費成為會員才能發表論文。形式和美國及歐洲的漢學會議一樣,但規模小得多,講者和聽眾合加不過七十人。人數不多,又都是同道,討論時不分長幼,有商議學問的風氣。
幾位退休的教授不改過往對學術研究的熱情,孜孜不倦。發表論文學者的方法論很樸實,重在文本解讀。這就是我們要「接軌」的「國際」嗎?我們接上的列車,要開往何方?或許這是古代文學的研究群體,幾位資深教授都有在台灣學習的經驗,他們在美國及加拿大建立的學術傳統並不新異,卻可信服。有學者告訴我:「你們台灣某某老師的文章,真的看不懂。」用了西方文學文化理論,假如沒能妥善消化,就會變得「四不像」吧。我也偶會使用西方理論,心想要更加謹慎,畫虎不成,有字天書,還不如本本分分讀書寫作。

劍磨好了,清理的是誰的不平?加拿大維多利亞港灣的夜色,為我舒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