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30

在那到不了的遙遠地方





我知道在那裡,有一些會被「屏蔽」。


吃著辣子雞,配腰帶一般寬的「皮帶麵」,接待我的研究生說起「翻牆」,牆外的空間,是我來自的世界。

翻過牆,不是待月西廂下,張生私會崔鶯鶯的後花園。我所處的日常環境,是他渴望的某種「天堂」。

他說:「還是有辦法的,雖然很不方便。」

兩點鐘的烏魯木齊太陽,恣意張揚,街上偶有汽車捲起的風塵。新疆的居民,用本地作息消化那兩個小時的「北京時間」差異。

「晚上九點半,大家才吃晚飯,太陽剛落呢!」我們一齊望著窗外。現在,我們都在「牆內」了。

「為什麼,人們到了戈壁灘,到了沙漠,都會忍不住流淚呢?」他說。

「太感動了吧?」我只能敷衍,我還沒親歷過那天地敻極的場面。從機場一路行來,除了稍微擁塞的公路,沒有馬車,不見葡萄西瓜。我想像,這裡是沙漠裡的綠洲。

「看不到邊際,還是會想,邊際在哪兒吧?」他幾乎不大吃東西,只顧滔滔不絕地講話和問我許多從未想過的事情。

我,才曉得,在「天堂」的我,其實所知非常有限。不必「翻牆」,隨意漫遊「雲端」,唾手可得的各種金沙和汙泥俱下的資訊,只嫌雜多,不覺貧瘠。

是啊,我也玩facebook,你也有嗎?

他笑得很靦腆,不置可否。

我對網路沒癮的。我說。

我的朋友,快要變成兩類──facebook和「非facebook」。

「你也公告大家,你要去一個沒有facebook的遙遠地方啦?」他問。

我搖搖頭:「沒必要嘛,我十天半個月不露面,不出聲,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會有人一直傳訊息給你,問你咋不回音?」他顯然也是個中熟手。

告別他,回到旅店的房間,注意到網路線竟然和電源插座分據電視桌架的兩側。也罷,晚上再來端詳。

順著指引坐上2號的BRT,漢語和維吾爾語報站名,有一站叫「八樓」…

啊,就是刀郎唱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停靠在八樓的2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

「八樓」原來是一棟建築物,後來知道,那曾經是烏魯木齊最高的樓房,大家叫慣了,成為那建築和那地區的名稱。

34度的高溫,藍澄澄的晴天,好像四周都亮得發光。怎麼喝水,都覺得不夠,似乎水份一點也留不住體內,呼吸間,就蒸發了。

半夜,積蓄了半天日曬的皮膚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裡散熱。

灌入體內的水份,這時陸續要求「解放」。

「解放」過後,還是口乾舌燥。比我在美國鳳凰城旅行時還難受。

不睡了。打開電腦,上網吧。

看facebook打發時間的「習慣」,一下子被無法聯繫的網絡阻絕了。

「屏蔽」,原來如此。

Blog也被「屏蔽」。

我,真的在牆的另一頭了。

母親常用「烏魯木齊」形容「亂七八糟」,不確定是閩南語的「音譯」,或是對異地的揶揄。我在烏魯木齊的第一夜,被打亂的上網習慣,真格是給他十分「烏魯木齊」。

在那到不了的遙遠地方,有位facebook裡的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blog,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我呆呆盯著電腦螢幕,胡謅唱著。

2012/08/12

有Point,才有Power

(這本書談的不只是powerpoint,挺值得參考)


我到新加坡教書之後,很少再帶書本上課,也不必複印講義給學生,教材都在學校的網頁,學生可以自行下載。


起初擔心我慣用的繁體字版本電腦簡報(PowerPoint)會由於系統不同而出現亂碼,還帶了筆記本電腦、電源線(連轉換插頭)、滑鼠、紅外線指示筆、白板筆(紅黑藍各一枝)、板擦…裝了滿滿一大袋,準備出門遠行似的。進了教室,打開「行李」,覺得自己好像魔術師揭曉百寶箱,雖然變不出什麼把戲。

後來熟悉了學校的系統,也懂得翻轉繁體和簡體字,就將教學的簡報、圖象、影音檔案也上傳到校園的網路上,終於能像唸大學時某些學富五車的教授,只帶著一杯茶水進教室了。(後來為了表達尊師重道,我們為老師沏茶,老師兩袖清風,翩然而至,一張口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好不瀟灑!)

教的是必修課,一班動輒一百五六十位同學,階梯式的教室,不用電腦簡報難以讓全場「觀眾」知曉我講課的內容。想起十多年前在台灣教書時,還沒有普及的「多媒體教學」概念、技術和設施;況且教的是文學,似乎只要追隨我的老師們「兩袖清風,翩然而至」,上台滔滔不絕,便可以獲得滿堂喝采。

實則非也。迎接我在台灣初試啼聲的教學生涯,是一百二十多位學生的「大班」,放眼望去,我宛如「深陷谷底」,那些山陵上的「羊群」,眼睜睜看著我。我不是帶領「迷途知返」的「牧羊人」,反而惶恐不知所措。那時,我曉得該實踐張愛玲的話了:「教書很難──又要做戲,又要做人。」

我有限的人生經驗,還不足以教人「做人」,不過忝為人師,不能「作表」。倒是「做戲」更有挑戰性,玩過舞台劇、演過街頭即興行動劇,我還沒有和「觀眾」近距離互動接觸過。

教二十人以下的班級,可以演「內心戲」,深情款款,娓娓道來。六十人左右,就要呈現「舞台劇」,放寬音域,掌握節奏。超過一百人,是「電影院」級的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虛實相生,使觀眾忘其所以。

我現在任教的大學,有很好的硬體設備,可以完成我把教室營造成電影院的構想。為了生動活潑地展現,我更用心於製作電腦簡報,務求形象聲光配合文字,傳達文學文本的內容,便於學生們理解。

我教的學生,在千禧年時還在唸小學。他們出生時,電腦已經逐漸普及,網路覆蓋面日廣。他們是被視覺資訊哺育養大的二十一世紀全球化時代人類。如果我和我的老師輩的差距,是影印機和手寫抄錄的運用;我和我的學生們的差距,就是「實體書」和「電子書」的適應。隨著筆記本電腦愈來愈輕便,IPad的流行,有些學生連打印教材也省去了,上課時直接在網路上閱讀。

還是張愛玲說的:「真是缺乏聽眾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揮,誰打呵欠,扣誰的分數──再痛快也沒有了。」同行的朋友們恐怕要修正張愛玲的說法了:現在教書,面對的不是「聽眾」,而是「觀眾」;學生也可以在教學反饋(Feedback)時,給老師打分數。

學生習慣了電腦簡報,沒有PPT的課,尤其是「電影院」級的課,只憑「乾稿」,學生不免會緊張,不知道Point何在?不知道該看自己的隨身電子工具、該看著老師、或是黑(白)板?有什麼東西能夠集中他們的注意力,吸引他們透過視覺,融會聽講,刺激想像和思考呢?

沒有Point,就沒有Power;而老師的Power,要得力於PowerPoint。

(2012年8月2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