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30

很高興不認識你




瞞著占有慾強的男友獨自去韓國參加韓藉友人的婚禮;不得不跟著和女友分手前已經報名的韓國旅行團飛到首爾,兩位萍水相逢的泰國年輕人,在異鄉由拌嘴、放懷,到相知相憐,摩擦出友誼與愛情的花火──這樣的劇情有點老套,卻是2010年泰國最賣座的電影之一。

除了人妖、泰拳和泰式恐怖片,你還可以看泰國愛情電影,這一股被稱為亞洲電影的新勢力,已經自1980年代以來默默崛起,每年出品的電影數量,在東南亞僅次於菲律賓。

是的,泰國。

也許你和我一樣感到驚訝,好萊塢、寶萊塢你知道,世界幾個大型影展你也追著看,你沒聽說泰國。

看了那部2010年深受歡迎的泰國電影「你好,陌生人」(英語片名Hello, Stranger),你彷彿悵然若失,又心喜失而復得。你錯過對泰國藝術的關注,一部清新的電影,讓你發現它也在亞洲韓流的脈動中,透過對韓劇「敬禮」和「嗤之以鼻」的兩種極端方式,回顧自身的價值觀。

女主角是韓劇迷,和亞洲許多因為愛上韓劇而親臨劇中景點的遊客一樣,在「咖啡王子一號店」點一杯咖啡,想像自己正在劇情中,成為自己心儀的那個角色。男主角酒醉後誤入女主角住的旅店,沒跟上旅行團,他鄉遇同胞,便想隨女主角走上她的旅程。

素昧平生,本該相互介紹,女主角卻拒絕了,她認為一旦知道彼此的姓名,就會關心對方,她不願意有情感的負擔。兩人以「很高興不認識你」為開場,展開韓國之遊。這句話後來也成了泰國年輕人的流行語。

韓劇牽動的經濟和文化效益十分鮮明,即使曾經引起一些國家的反彈,「韓流」近年在亞洲有消退的跡象,但其實是從亞洲流向拉丁美洲,局部的縮減,整體的擴大。

受到政府支持,把資金投注於影劇產業,做為國家文化力的象徵,進而從1990年代後期開始輸出海外。韓劇的成功並非偶然的奇蹟,而是掌握了全球化時代的消費風向,提供人人消費得起的產品,讓有些國家不必靠大量資本和人力製造,也能夠享有。

韓劇的內容以情愛倫理為主,能被觀眾普遍接受,這是產品實體的親切感。經營策略上,先提供低廉的價位賣斷版權,買方可以不限次數一再重播,符合買方的利益。在播出時,大部分的韓劇都會配上當地語言,或是雙語呈現,也就是先相當程度的「去地化」──減少觀眾因韓語造成的疏離感;然後「再在地化」──不必看字幕也能懂得,新鮮的風景和人物,熟悉的語言,觀眾容易融入,回響與共鳴。

接著,觀眾對劇情的共鳴會反諸自我,想擁有和經歷自己認同的角色的生活。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去韓國體驗韓劇魅力,住韓式房屋、穿韓國服飾、吃韓國食物,以及說韓國話。

「你好,陌生人」的電影海報,把泰國字設計成韓文字母的書寫形態,就是一種「韓國化」的現象。泰文片名原意據說是三個詞:耍賤、迷醉和心酸,代表情感發展的三個階段和三種滋味。男主角雖然起初嘲笑女主角的痴迷,後來漸漸能理解從韓劇裡安慰寂寞的心理。兩人在異國扮演另一個自己,尋求人生的種種可能。

能夠想像嗎?1950年代韓戰爆發時,被派往戰場的美國大兵還不曉得韓國在哪裡。「很高興,不認識你」,

韓國與泰國,地圖上遙遠的距離,螢幕上譜出了戀歌。相逢何必,曾相識。

2011年6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Glad that I do not know you


12 June 2011



Assoc Prof I Lo-fen at NTU Division of Chinese wrote an article about the Thai movie Hello Stranger. By analysing the storyline and the trend in Asian movies, Assoc Prof I Lo-fen calls peoples’ attention to Thai movies and values the movies reflected.


坐火車出國






在新加坡,坐上火車便意味著出國。甚至於人還在行駛於新加坡的火車上,身份狀態已經是進入馬來西亞的國境了。

特殊的歷史背景,造成目前異乎尋常的「先入馬來西亞,再出新加坡」的情況。

因為接近新加坡市中心區的丹戎巴葛火車站(Tanjong Pagar Train Station),其實是屬於馬來西亞的。
經營鐵路運輸的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Keretapi Tanah Melayu, 簡稱KTM), 擁有向新加坡承租999年的合約。1965年新加坡脫離馬來聯邦獨立後,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仍維持租約。火車站、軌道,以及鐵路兩側附近土地的使用管理權還是歸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所有。

於是,旅客會在乘車的丹戎巴葛火車站門口,看見”Welcome to Malaysia” 的招牌。在月台上通關,進入馬來西亞的國境。火車行駛約40分鐘後,到達新加坡島北端的兀蘭關閘(Woodlands Check Point),全部旅客下車辧理離開新加坡國境的手續,之後再回到車廂,繼續前行。

由於「國內有國」,丹戎巴葛火車站周邊和鐵道沿線的經濟發展一直受到限制,兩國入出境檢查業務也有所不便,影響防疫工作。

2010年5月24日,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終於達成協議,以共同經營、聯合開發和土地交換的方式,解決爭議多年的火車交通運輸問題。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和海關將於2011年7月1日遷移到兀蘭,丹戎巴葛火車站也將完成它的驛站任務,另作他用。

想去丹戎巴葛火車站坐看看火車已經想了許多年。馬來西亞來的學生大都勸我不必去嘗試,火車班次不多,而且誤點是家常便飯,行程沒有保障。坐過跨境火車的台灣朋友也說:一次的不良經驗就受夠了,不建議特意到離地鐵站還有一段距離的火車站,買並不便宜的火車票去馬來西亞,不符合經濟效益。再說,從住處以相近的計程車資可以直接坐到兀蘭,在兀蘭就有公共汽車開往對岸──離新加坡最近的馬來半島城市新山(Johor Bahru),省時得多。還有,在武吉士(Bugis)有計程車站,可和人合搭計程車,也是一種便利的選擇。

想了許多年,始終沒有去搭火車,直到那天為了找一處倉儲貨棧中的水墨畫展場,「誤入」丹戎巴葛火車站避雨,才曉得時而從附近高架橋望見的圓頂下,是何等的景象。

火車站的外觀是歐洲古典式拱門立柱,牆上有代表農業、商業、運輸和工業的四尊希臘式半裸男雕像,雕像上方綴飾代表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前身的Federated Malay States Railways的FMSR四個英文字母。大樓前的花壇種植馬來西亞國花──大紅花(朱槿),”Welcome to Malaysia” 的招牌已經拆除,只餘下痕印。
候車大廳挑高,採天窗的自然光線,天窗邊鑲嵌分別以割取橡膠、收成稻米、開採錫礦、帆船運輸等主題,每個主題三幅的拼貼畫。大廳中央一座馬來式建築,尖斜屋頂,稍帶高腳屋造型,迴廊四繞,是旅遊局的宣傳裝飾物。遊客三五成群,而且西洋人居多,一些背包旅行的年輕男女,原本白色皮膚曬得泛紅,正商量著接續的旅程。

牆上掛了亞洲東方快車(Eastern and Oriental Express)的標幟,原來從新加坡可以坐火車經吉隆坡到曼谷,好像是三天兩夜的時間。在新加坡住久了,有了「島國」的意識習慣,出了島,就是海;離開「國土」,就是飛行,竟然忘了渡過新馬之間的柔佛海峽,通過馬來半島,還有廣闊的亞洲大陸。

後來知道這座火車站建於1932年,當時火車站樓上還設有酒店,方便從附近碼船上岸轉乘火車的旅客住宿休憩,如今運載量大不如前,酒店早已結束營業。不過,候車大廳的一隅還是有個小小的休息室,一晚住宿費15新元。從半掩的門望向內,擺著簡單的組合鐵架床,一位馬來婦女拿著毛巾,也許裡間有共同的浴廁。

即使鄰近,我去過馬來西亞的次數寥寥可數。馬來西亞人到台灣免簽訂,台灣人卻必須簽證,而且在新加坡,不能直接去馬來西亞大使館辦理,一定得透過旅行社。說是四個工作天,等於是一星期。收費30新元,但護照上貼的簽證費是10新元。雖然台灣新聞發布:以後台灣人去馬來西亞免簽證,但沒有落實時間。

思前想後,過了幾天,還是去旅行社重新辦理入境馬來西亞的簽證。「最初也許是最後的丹戎巴葛火車站之行。」我想。

在網路上查到,一天有八個班次到離新加坡最近的馬來西亞城市新山。要看懂火車時刻表,還得弄懂它的排列邏輯──不是依照出發時間先後,而是車次編號的順序。結果搜尋了,再自行整理,才曉得上午八點有一班,然後是十一點半。

來個半日遊好了!十點半到達丹戎巴葛火車站,買票時卻被告知:「下一趟是一點。」

「客滿了嗎?」我問。他搖頭。

「被取消了?」我問。他搖頭。

「可是我在網上查到,十一點半有車…」我還沒說完,他搖頭。

還在猶豫,他招呼下一位乘客。中年平頭男士,拿著小紙片,用很重的日本腔英語說:「我要買十天的火車通票。」

對方似乎沒聽懂他說的話。日本男士從旅行背袋取出旅遊指南,翻到某頁,可能上面有馬來語翻譯,指給他看。

櫃台裡的職員說:「等一下。」而後離開座位。

只有一個窗口服務,我變成排在日本男士後面,等著他買好通票。

等了好久,職員才回來。是不是辦這種通票很費時,他先去解個手,喝個茶再回座呢?

果然是很費時。他從抽屜拿出一疊本子,好像是三聯單。

「護照。」他說。

紅色封皮,我猜的沒錯,這位日本人。

「明天上午出發。」日本人說。

櫃台裡沒有反應。

我看著他慢條斯理抄著護照號碼。本來排在我後面的一位華人婦女走到隔壁窗口。

原來隔壁窗口開了。

我又變成排在華人婦女的後面。

這位頭巾很漂亮的黝黑馬來職員朝我點頭。

「十一點半不是有車到新山嗎?」我還沒死心。

「那是東方快車,新山沒有停。」她說。

「是嗎?我查了網上去新山的車班…」我靈機一動,想:那麼,坐一次東方快車也好:「請問,從新加坡出發,接著停的第一個站是哪裡?大概坐多久?」

她搖頭:「不知道。」看我好像要再問,補充說:「不是我們公司經營的,票不在這裡買。」

既然如此,還是買一點鐘出發的車票了。從新加坡到新山,13新元。

火車站有兩處食攤,大廳和到站的月台邊。午餐時間,湧進食客,有些是附近上班族的樣子。

不會馬來語,點餐有點不方便。點一杯「ice milk tea」,拿來的是熱的。我再說要「ice」,食攤主人說:「tea ice」。大概我說的不對,讓他們弄錯。換成裝了冰塊的大杯,把剛才那杯熱奶茶倒進去,搞定。

說來有些慚愧,一直沒有關心過馬來語,知道的馬來食物也很少,在食攤前徘徊,一時不知該如何。平台上擺了幾盤現成的食物,取來結帳無須言語,見別人夾起一大塊炸得香酥的東西,想是雞塊,依樣夾取。

坐在月台邊享用我的炸雞配奶茶,一口咬下,原來是芋頭。奶茶好甜,等不及和冰塊相溶,已經喝光了。
十二點二十分,旅客開始進到對面月台,我也去排隊。

隊伍有三四排,問該排那一線,沒有人知道。

排在我身後是印度族一家三口。三個人,卻帶了十多個大大小小的行李,堆滿了兩台手推車,有的行李還背在身上。兒子長得高大,大學生模樣,和爸爸一樣有一頭短捲髮。很標準的英國腔英語問我:「是不是該填表格?」

對呀,從這裡上火車就是入境馬來西亞了。見大家都手執護照,應該要填入境表格,以前我搭汽車入境時,是填過表格的。

我朝前走,看到一個寫字檯,顯然是供旅客填表格用的。本來放表格的塑膠盒裡空無一物。

走到接近驗票口,問鐵路公司的工作人員,說要在進月台前剪票時索取。

走回月台的鐵柵門旁,兩位剪票男士正在說笑,看來旅客都已經進站,他們準備關柵門。

不知道。他們說,我們不管海關的事,我們是KTM(馬來西亞國家鐵道局)的人。

月台邊還有海關辦公室。我跑到辦公室敲門,沒反應。

推開門,一股清涼的冷氣。

沒有人。

喊了幾聲,還是沒有人。

排伍開始朝前移動,我歸隊,對印度青年說:「找不到表格。」

他聳聳肩。

海關人員向我要表格,我說沒有,找不到。

「沒有嗎?」很削瘦的臉頰。我看著他的大眼睛。

他在我的護照上蓋章,給我表格,要我在車上填寫。

對號入座。一節車廂有一半的座位面朝前;另一半面朝後。乘客比我預想的多,我的座位很不巧,是面朝後。

一點鐘,火車緩緩移動,沒有汽笛也沒有鈴聲,彷彿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慢慢離開了站台。

火車朝西,沿著AYE公路併行,到亞歷山大醫院附近折向北,直往島嶼北端的兀蘭檢查站。再過三個月,這段火車鐵軌會被拆除,不知道會不會有經常往返於這段路的乘客感到不捨和不便。

駛出車站,起初還看得到鐵道局的房舍及貨車車廂,接著便是新加坡的政府組屋,經過荷蘭路,愈來愈多獨幢的洋房。像是在慣常欣賞的風景背面奔馳,火車駛過高架公路下方,垃圾、汙水、塗鴉…花園城市也有一般都會都存在的小角落。往武吉知馬,沿途出現雜草樹叢,宛如進入蓁莽密林。再往北,與排水道並列,偶見等在平交道柵欄外的摩托車騎士,在台灣鄉村的尋常畫面,此時在新加坡卻是那麼新鮮陌生。

火車減速,有的旅客蠢蠢欲動,是新加坡的出境檢查站到了。

和一般的海關相同,查驗護照,通關。

以後此地將是新加坡唯一的火車站,目前正在裝修中。

隨著人群前行,竟然走到洗手間。剛才在丹戎巴葛火車站花了兩毛錢上廁所,在廁所裡「舉步維艱」。馬來人使用廁所有沖洗的習慣,可能車站內清潔工作做得不勤,廁所裡滿地是水。日本人發明的免治馬桶應該最切實用,可惜我在新加坡的公共廁所裡從未看過。順便一提,在丹戎巴葛火車站,花一新元可以使用廁所裡的淋浴設備。

大約二十分鐘左右,回到火車上,感覺火車並沒有加速前進,便行駛在柔佛海峽長堤上。對岸的市容清晰可見,軌道邊有巨大的管線,不曉得裡面是不是馬來西亞賣給新加坡的水?

停在新山中央車站。車站很新,很乾淨明亮。連接車站的商場也和在新加坡的差不多。

著走著,突然想起:怎麼這樣就進入新山了?沒過海關?是不是走錯了?慌亂~

再想想,真傻!不是在丹戎巴葛火車站就入境了嗎?好笑。

晚上七點多回新加坡,想時間還早,今天星期五,汽車關閘也許擁塞,不如再來一趟火車之行。

買票時出乎意料。過去知道往返車資的數字一樣,幣值不同,去馬六甲便是如此。從新加坡到馬來西亞新山是13新元,同理可知,返程是13 令吉(馬幣),相當於新元的一半。結果售票的婦女只收了5令吉。

我再三向她確認是要到新加坡。她有點得意:「沒錯!從我們馬來西亞坐火車便宜很多!」

可是接著是抱歉的消息:「火車會延誤40分鐘。」

對於火車誤點,我聽說得多了,不以為意。

離開售票櫃台,想想不對,再折返,問她:「這車票上沒有座位號碼…」

她說:「隨便坐,想坐哪裡就坐哪裡。」

「那麼,」我說:「也可能沒有座位?」

她一付「不關我事」的表情。

坐在大廳乖乖等,頭頂上的電子看板沒有英文,猜得出意思是delay。

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都習慣了,到了八點五十分還沒有人去詢問剪票人員。三五個穿著KTM藍色制服的年輕人時而互相交談,時而與我們對望。

我按捺不住,去問:「說是延遲四十分鐘,現在已經超過五十分鐘了。火車什麼時候來?」

年輕人很客氣,指著我原來坐的候車椅:「再等一下。」

九點二十分,聽到廣播,我只聽得懂「新加坡啦」,其餘的馬來語一句也不明白。

反正跟著人群就對了。

在剪票口被阻攔。原來是另一班火車進站。剛才的廣播也許是:「前往新加坡的旅客請繼續等候。」

又過了十多分鐘,廣播再響,還是只聽得懂「新加坡啦」。

這回是了。我本來搭的是八點多那班,這麼一來,是和九點多那班一起載運了嗎?

從火車離開新山、到達兀蘭關閘、通關進入新加坡,前後總共不到二十分鐘。

我沒有坐回火車到丹戎巴葛,乾脆在兀蘭車站出來,轉坐計程車回家。

為了這通過柔佛海峽的二十分鐘,不敢須臾稍離地在車站守候了兩個多小時,坐火車出國,還是挺辛苦的呀!

(部分內容刊2011年6月30日中國時報)

後記:
本文寫於2011年3月,當時希望有興趣的讀者也去感受一次在丹戎巴葛火車站出國,穿越新加坡的火車之旅。台灣《中國時報》打算刊登,由於稿擠,文章直到6月30日刊出,標題被改為〈丹戎巴葛驛站7月1日熄燈〉,那天是丹戎巴葛火車站執行勤務的最後一天,本文於是只能成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