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2

張荔英的故國心影



張荔英「北京風景」(Scene from Peking)。油畫,91 x 72 cm。畫左下題簽「CHEN」

 
張荔英浙江南潯故居「尊德堂」(衣若芬攝)


 
張荔英致父親信函(衣若芬攝於尊德堂)


 
1931年5月,57期《良友畫報》封面人物張荔英(衣若芬翻拍自上海圖書館),後維基百科也用這張圖

更多內容請詳參衣若芬:《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2016年) 

在新加坡的國際星級酒店看見張荔英(1906-1993)的畫作「北京風景」(Scene from Peking)(圖1),意外的驚喜。
起初不敢置信這就是張荔英的作品,畫作下方的銅板寫的是Georgette Chen(1907-1992),仔細端詳,確定是張荔英。沒想到這幅在2004年香港佳士得拍賣會上,以573600港幣成交的傑作,竟然就近在眼前。
2006年剛到新加坡工作時,在新加坡美術館初次見到張荔英的畫作。先驅畫家中唯一的女性固然是她特殊之處,吸引我的還在於她情緒飽滿的色彩,圖繪人物畫、靜物,以及風景畫,那自信暢快的筆觸,明顯屬於後期印象派和野獸派的風格。[1]
後期印象派和野獸派雖然不能被劃定為陽剛的特質,但是絲毫不算「陰柔」,不「甜蜜」,不「輕巧」,溢於傳統中國閨閣畫家的路數,具有鮮亮的自我性格。
無論是繪於1930年代,還是1946年,存世的張荔英「自畫像」,半昂起左側臉頰,彷彿神情睥睨,高貴又憂鬱,似乎頗諳世事,深藏不露。看了當時展場中她的照片,在鏡頭前低眉俯首,婉約動人,一派小兒女的嬌美,又儼然與畫風判若雲泥。
記下了「張荔英」的名字,稍作考察,得知她果然「來頭不小」,是資助孫中山革命的開國元勳張靜江的女兒,外交家陳友仁(Eugene Chen, 1878-1944)的妻子。[2]
後來在張荔英的老家,浙江南潯「尊德堂」(圖2),看到孫中山寫的對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漆紅抱柱上是翁同龢的名言:「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張家與中國歷史的風雲際會,宛然在目。「尊德堂」的後廳,展示有張家家人的照片,張靜江和姚蕙生了五個女兒,個個丰姿出眾,張荔英排行第四。張荔英和陳友仁的合照,也是顧盼倩兮。張荔英寫給父親的信函,自訴與陳友仁的相識相戀,懇求父親成全婚事,筆跡娟秀,語氣堅毅(圖3):
有關女終身大事,頗望 大人閱後亦樂意,而且賜以允可為盼。女自前年陽曆十月間,孫中山夫人來巴黎時,承彼介紹,得晤陳君友仁,於是因意見相合,結為朋友,時相過從,繼而由友誼轉為敬愛,彼即有與女結婚之意。初女以自幼所受教育與眾不同,擬終身不嫁,專心於美術,或可造成一身之幸福,本無更改之意。及至再三熟思,似原意尚屬不對。緣女雖萬難有意於平常之男子,然意出眾如陳君者,若有意敬愛一女子,其女子當以為榮也。陳君之性情才學,作為男子中之特色,可無疑義。其於中國外交,對世界之工作,亦良可稱述之。
張荔英和陳友仁年齡懸殊,相差三十歲;丈夫和父親的政治理念不合──陳友仁極力反對蔣中正,蔣中正則是張靜江的好友,這些外在因素,在在是婚姻的阻力。1930年張荔英和陳友仁結婚時,正是陳友仁前妻去世四年,而且政治生涯墜入低潮期之際,畫家妻子給予的支持,想必是相當大的鼓勵。
1931年2月,陳友仁與張荔英返國,4月間的《時事月報》上,便刊登了兩人的照片。5月份的57期《良友畫報》封面,是王開攝,題名「陳友仁夫人張荔英女士」(圖4)。同期第11頁,有《申報》攝影,夫妻倆參加婦女協會慈善舞會的照片。
1931年6月,陳友仁曾經赴日本與日本政界領袖會晤,11月出刊的第63期《良友畫報》上,有王小亭拍攝夫妻倆在日本的照片(圖5)。可以說,在1930年代的中國書報媒體,張荔英總是以「陳友仁夫人」的名義出現,活躍於社交場合。甚至為協調丈夫與宋慶齡之間政治理念的歧異,張荔英和丈夫寫信給宋慶齡解釋和孫科及汪精衛的關係。1932年4月,宋慶齡回信給張荔英,批評陳友仁表現忠誠的態度,兩人以英文通信,張荔英充分發揮了「陳友仁夫人」的身份,對昔日的婚姻引介人毫無保留地站在丈夫的一方應答。[3]
1938年夏天,陳友仁前往香港。1941年12月26日,因香港淪陷被日軍拘捕。1942年5月遣送中國,軟禁於上海法租界。1944年4月,陳友仁罹病,不幸於5月20日去世,享年66歲。[4]張荔英為陳友仁畫了許多肖像畫,有些作品的姿勢和藝術表現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嘉謝醫生的畫像」(Portrait of Dr. Gachet)。[5]
大約在1943年,早就在法國開過個展[6]的張荔英才被以「畫家」的名稱在中國報導,儘管還是免不了「陳友仁夫人」的頭銜。1943年5月17日至22日,張荔英的個展在位於上海江西路福州路口的都城飯店舉行,該年第二期的《女聲》雜誌介紹了「陳友仁夫人和她的油畫」。
陳友仁去世之後,關於張荔英的報導也減少了。1947年《快活林》周刊報導「陳友仁夫人出國抒懷」。同年第一期的《京滬周刊》則登刊了張荔英的畫作「嘉興血印寺」。可能在陳友仁去世之後,張荔英遊歷中國寫生繪畫,「北京風景」被認為畫於1934年至1948年,從陳友仁的行跡和張荔英的生平推想,或許畫於1945年之後的可能性大些。
「北京風景」是少數現存張荔英在大陸時的作品。1952年她定居新加坡,任教於南洋美術專科學校。從繪畫圖錄上看到,「北京風景」曾經被帶到南洋,這是否暗示著,「北京風景」蘊藏著張荔英對故國的懷念?
從畫中的門樓和拱橋看來,張荔英畫的是紫禁城的昭德門和崇樓一帶,位於北京故宮南方,太和殿之前。畫家以油彩勾勒圖繪,天空變幻的雲朵,沈穩的樓台與充滿立體感的門洞。前景呼應門洞的拱橋下,水中搖曳著水草與門樓的倒影,將均衡對稱的宮廷建築溶解成不可捉摸的幻彩流光。

我曾經在遊客還沒進入參觀之前,在故宮的金水橋一帶徘徊,站在協和門的簷廊和斜坡,尋找比對張荔英畫北京風景的定點和視角,油畫和實景相映襯,彷彿時間定格。
衣若芬設製



這是父親協助孫中山一心推翻的封建舊王朝;是帝王將相搏命一生的朝廷一隅。也是張荔英寄居海外,藕斷絲連,念茲在茲的故國心影。



[1] 關於張荔英的繪畫藝術,可參看Kwok Kian Chow, Channels & Confluences : a history of Singapore Art (Singapore: Singapore Art Museum, 1996). Jane Chia, Georgette Chen (1906-1993), A Pioneer Artist, Feminist Studies, Vol. 25, No. 3 (Autumn, 1999), pp. 670-677. 黃湘齡:〈張荔英:新加坡畫壇先驅〉,《文化交流》(2006年第6期),頁76-79。陳汝婷,姚謙等著:〈張荔英的傳奇人生〉(專題),《南洋美術季刊》總25期,2008年,頁17-32。
[2]潘榮琨,林牧夫:《中華第一奇人──張靜江傳》(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張南琛,宋路霞:《張靜江、張石銘家族:一個傳奇家族的歷史紀實》(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頁267-274。
[3]尚明軒:〈宋慶齡陳友仁關係鉤沈〉,《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3期),頁306-311。
[4]錢玉莉:《陳友仁傳》(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
[5]順帶一提,陳友仁與前妻所生的次子陳依範是一位政治漫畫家,陳依範的媳婦陳元珍女士有關於陳友仁、陳依範、陳一文三代人物的闡述,見Yuan-tsung Chen, “Return to the Middle Kingdom: One Family, Three Revolutionaries, and the Birth of Modern China” (New York: Union Square Press, 2008)。中譯:陳元珍:《民國外交強人陳友仁:一個家族的傳奇》(香港:三聯書店,2009年)。
[6] Marco C.F. Hsu, translated by Lai Chee Kien, A Brief History of Malayan Art (Singapore, Humanities Press, 1999), p77.
(刊載於《南洋藝術》31期(2010年8月),頁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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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和照片被李舒抄襲

友人發現微信公眾號“山河小歲月”的作者李舒沒有註明出處就取用了我拍的新加坡先驅畫家張荔英在南潯故居展示的家書,還有她在“良友”上的封面照片。
在李舒的文章裡有明顯的我的浮水印“lofen”, 寫了留言給她,她毫無回應。
我在上海圖書館呵著凍手翻拍《良友》,在湖州冒著大暑,探訪尊德堂,妳知道嗎?





2010/06/08

東坡在這裡閉上了眼睛

改建中的常州東坡故居



常州東坡故居舊影

藤花舊館


在常州大酒店前下了出租車。司機說對面有一批老房子,你們要找的地方應該就在那裡。

穿越人行地下通道過馬路,看來像是新開發的商區,叫「迎春步行街」。街上大多是服飾店和美髮造型店,有的商店門口擺了販售舊書和古玩的地攤,C說大概就在附近。看這些小攤子賣的東西,是附近有文物保護建築的關係吧,我也這麼想。

向老婆婆問了路,路名是「前北岸」,老婆婆指示了方向,我們走到較為低矮陳舊的瓦房前,這附近就是「前北岸」。「前後北岸」原本是兩條河流所夾的土地,南邊的河流是顧塘溪,北邊是白雲溪,1950年代和1970年代先後被填平,成為今日的常州市延陵西路和迎春步行街。

C用家鄉話向賣燒餅的男子打聽,以前蘇東坡住過的,叫「藤花舊館」的地方,在這一帶…

吳儂軟語,不能完全聽懂,意思大致如此。

男子和正在烤燒餅的婦人都搖頭,順手往前指,到那邊看看。

常州人C也沒去過「藤花舊館」,說怎麼東坡那麼有名的,他住過的地方就在鄰旁還不知道?

我安慰她,這是常有的事,景點是給外地人來觀光的。

新修建的仿古民居群,白壁烏瓦,高聳的防火牆起伏如波浪。有的大門深鎖;有的玻璃門上貼了招商告示。走到通衢大路,一座寫著「前後北岸」的石牌坊嶄新矗立,又是一個文化商街要在此地誕生。

金飾店的店員說,前面門口停了車那裡就是。

其實那裡是「居委會」。「居委會」的田先生聽我們說要找「藤花舊館」,帶我們走到屋後。木門緊掩,石框上一方字跡模糊的石匾淺浮雕「藤花舊館」四個篆字。

研究東坡多年,曾經三度造訪東坡故里四川眉山,對於東坡畢生最終的居所很想一窺究竟。

過去看了傳媒報導過的「藤花舊館」,是一處破舊凌亂的民宅。即使如此,我腦海中常州的存在,始終是和東坡生命的結束相連繫。

「藤花舊館」是明代的稱呼,傳說東坡曾經手植紫藤於此。東坡一生的最後一個多月寓居當地,那時叫「孫氏館」。東坡早年即有買田陽羨,終老常州的打算,如今從海南回到江南,長途跋涉已經讓東坡疲憊不堪,身陷沈疴。遭受東坡政治挫折池魚之殃的錢世雄還經常助東坡一臂之力,「孫氏館」就是錢世雄幫東坡找到的棲身之處。

宋代何薳的《春渚紀聞》記載,東坡向病榻前的錢世雄說:「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一見而決,此痛難堪!」東坡和弟弟的手足情深,臨終未能相見,甚為痛心。

另一位陪伴東坡左右的是維琳長老,他為東坡說偈:「扁舟駕蘭陵,自援舊風日。君家有天人,雄雄維摩詰。我口吞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維琳用了文殊菩薩問疾於維摩詰,維摩詰對暢談不二法門的文殊菩薩沈默以對的故事。

東坡有〈答徑山琳長老〉詩回應:「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一日一千偈,電往那容詰。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維琳長老不熟悉鳩摩羅什「神咒」的典故,東坡手書告之:昔鳩摩羅什病危,令弟子持誦西域神咒三番,未竟即往生,可見壽命不會因神咒而延長。東坡和維琳長老同生於丙子年,如今已經年過六十餘,該走到人生盡頭之際,寧願坦然面對。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時任常州太守的晁子健,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從弟晁說之的孫子,因著伯祖與東坡的關係,也由於敬仰及緬懷東坡,在孫氏館遺址建東坡祠,塑東坡像,並且遍訪士大夫家所藏畫本,挑選了十幅東坡畫像摹置壁間。東坡祠內羅列蘇轍、黃庭堅、晁補之、秦觀、陳師道、張耒等六人的畫像設奠分祀,事見《咸淳毗陵志》卷十四。

元明時期東坡祠一度改為東坡書院,後又毀於兵火,原址後來成為民宅。前幾年才因為市區改造,要求居民遷出。

不知道算是晚來一步,還是早來了。翻修中的「藤花舊館」不見以前照片中的楠木大廳,門板被拆除一空。庭院裡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新的屋瓦和木料堆疊。

我走進室內,仰頭端詳雕鏤金錢如意紋樣的橫樑和斗拱。被電動刨鑽器打磨飛墜的木屑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擔心吸入粉塵,我屏住呼吸。

早,或是晚,總歸是在東坡停佇過的土地,時間未嘗片刻稍息。

1101年農曆7月28日,東坡在這裡閉上了眼睛。永遠。
2010年6月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