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08

在北京孔廟想起老舍














蟲兒鳥兒一清早便唱起歡迎新歲的歌兒,唱得比什麼音樂都好聽。花兒草兒帶著清香的露珠歡迎這元旦的朝陽。天上沒有一塊愁眉不展的黑雲,也沒有一片無依無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藍汪汪的捧著一顆滿臉帶笑的太陽。陽光下閃動著各色的旗子,各樣的彩燈,真成了一個錦繡的世界。
──老舍〈小坡的生日〉

1929年老舍結束了五年的倫敦生活,到法國和德國旅遊了三個月後,從馬賽乘船,於10月間抵達新加坡。老舍沒有直接回中國的理由很簡單,阮囊羞澀,只夠買到新加坡的船票。

這是他第二度登上新加坡的土地,前去倫敦的途中,他曾經有過短暫的一日停留。直到1930年2月,老舍任教於新加坡華僑中學,期間寫作了以新加坡為背景的小說〈小坡的生日〉。

「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後生的。」小說主人翁是個名叫「小坡」的男孩,我來新加坡之前,一直以為「小坡」和他的哥哥「大坡」是由虛擬的地點所命名。後來讀了英培安的《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坐德士時請教司機,才曉得新加坡真有其地。

小坡度過的暖洋洋南國新年,如今讀來仍然靈動鮮活。2008開春,帶著去年年底在北京孔廟漫步時的悸動,我重新在〈小坡的生日〉和老舍生命抉擇的堅決裡,被歷史的翻覆撞擊得暈眩沈吟。
許久未穿的厚重冬衣幾乎難以抵擋攝氏三度的冷冽,儘管手腕和膝蓋酸痛僵硬,我仍然走進了北京孔廟。

半個月前的一場雪尚未完全消融,人說孔廟特別寒冷,說是陰氣重。

孔子加號碑,進士題名碑,十三經碑林,贔屭馱負著元明清三代的巨碑,在雲霧積壓的空氣裡,觸目皆是歷史陳舊的冰霜,凍結於彼時彼刻。

因著電視劇,劉羅鍋、紀曉嵐家喻戶曉,大清王朝的江山仍在螢光幕上呼風喚雨,劉鏞和紀昀的名字刻在進士題名碑上,確認他們存在時的榮耀。費力辨識的遊客,在磨損得漫漶不清的石面上抹出了位置:「劉鏞 山東諸城人」。

大成門前,台灣沙鹿人實業家楊清欽先生捐刻的「先師孔子行教像」成為眾人攝影留念以示到此一遊的最佳景點。

孔子塑像下堆放了一袋袋的香枝,是哪些虔信的教徒祭祀參拜的誠心?

有的香枝包裝上還印著「孔廟專用」,「許願還願」,「萬事如意」。

什麼時候,天子崇敬孔子的最高聖地,變成了香火鼎盛,金碧輝煌的院落?

什麼時候,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變成了保佑人們闔府平安的神靈,助蔭學子考試順利的文昌帝君?花點「功德金」,「請」一塊宛如日本寺廟裡的繪馬「福牌」,寫上心願,「用行舍藏」的孔子能夠護庇著誰平步青雲呢?
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在大殿內孔子神位前頂禮膜拜。她先雙手合十,閉目默禱,然後走到跪墊前伏身屈膝,來個幾乎五體投地式的大禮。她知道拜的是孔子,還是菩薩?

就在這大堂外,一位來自上海的學者告訴我,當他還是二年級的小學生,此地雜草叢生,高及腰間,那時學校停課,他成天和玩伴在這裡捉蛐蛐兒,好奇觀看紅衛兵和群眾批鬥「牛鬼蛇神」。

脖子被掛上名字和罪狀牌子的「反革命份子」遭到辱罵和毆打,鮮血從傷口滲出流下,低垂著頭,口水直淌到地面。

這些受盡凌虐的人當中,也有作家老舍吧?

1966年8 月23日,紅衛兵打著「破四舊」的口號,在孔廟大院中焚燒戲服和道具,老舍和一些文聯的作家被令在酷暑天跪在火堆的四周,一面慘遭皮帶和棍棒的毒打。老舍頭破血流,額上用戲服的水袖包紮,被載回北京文聯繼續批鬥。紅衛兵要給他戴上「牛鬼蛇神」的牌子,老舍不服氣,搶過牌子,正好扔到紅衛兵的頭上,成了「現行反革命份子」,一陣亂打隨即上身。第二天,不堪身心折磨的老舍在太平湖投水自盡。

這是根據老舍的兒子舒乙所記以及傅光明《口述歷史下的老舍之死》歸納出的老舍生前最後兩天片斷。其中的許多細節都已經無法拼湊,甚至即使調查採訪了相關人士,彼此的記憶竟然有很大的出入,真相如何,莫衷一是。

老舍在〈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中形容新加坡:「這個地方的情調是熱與軟,它使人從心中覺到不應當作甚麼。」臨終前的老舍假使匆匆回顧他的一生,在新加坡的五個月也許不算什麼。走在靜寂淒清的北京孔廟,1966年8 月的大火,已經把「四舊」燒得灰飛煙滅了嗎?而今,春風吹又生的,難道是歷史給人類開的大玩笑?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