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8

筆談



「玉蓮祠建造一八四十五年」,他寫著。

「八」字寫得不清楚,又像「六」。我在「八」的旁邊寫了「八」,打了一個問號。

他點點頭,指指周圍。

「Since 1845。」我用英語說。

他沒有反應。

我指著他寫的「一八四十五年」,再說了一遍。

他還是不置可否。

「佛教?」換成我寫。我在廳堂外的楹聯上看到「高臺」兩個字,立即聯想到二十世紀初,越南自創的新興宗教,雖然寺院陳設和高臺教的廟宇很不同。

他接過筆,寫了:「信奉佛和傘圓最靈。」

我不懂什麼是「傘圓最靈」,在這個字旁邊畫了線,寫了「人名?神名?」
他搖搖頭,指向窗外。

(後來明白河內西方有傘圓山,「傘圓最靈」可能是山神或越南道教的神。)

如果不是偶爾和一旁安靜喝奶茶的老婆婆說兩句,他的沈默或許會被誤以為是啞巴。

前一晚才向來自胡志明市的安女士問起,現在還有多少越南人懂得漢喃或是漢字,她說非常少,大部分是老人家。

老人家從小就學習過嗎?所以能解?

安女士說不知道。

我再問她:「老人家為什麼要學寫漢喃或是漢字?為了研究古代典籍?個人興趣?」

安女士也說不知道。

任教於越南國立大學的安女士原來主修英語,嫁給在越南工作的韓國籍丈夫,轉而從事越南與韓國文化交流的研究。在韓國,有超過兩萬的越南太太,僅次於台灣的十萬多越南太太。有別於那些離鄉背井的「外籍新娘」,安女士說自己幸運得多,同樣受到儒教文化影響,越南人和韓國人有許多思想上的共通處。

近年來,大量的韓國公司在越南設置廠辦,經營貿易,使得越南成為韓國向東南亞擴張發展的根據地。街上的汽車大部分是「現代」、「大宇」等韓國廠牌。針對韓國人銷售的樓房廣告高高懸掛,有的教會和醫院也寫著韓語的看板。

繼中國、法國和美國之後,韓國成為越南輸入外國文化產業的重要來源。「韓流」之潮如今尚未衰退,「大長今」、「明成皇后」等連續劇配上了越南語重覆播放。我住的河內旅店可以收看到KBS電視台,和韓國同步的節目和新聞,讓人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比中國於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還晚,越南直到1919年才廢除科舉制度。也就是說,直到二十世紀初,漢字以及越南自創的漢喃字還是讀書人必須學習的書寫表記方式,和同屬「漢字文化圈」的韓國人溝通時,漢字是共同的工具。後來,越南改寫拼音式的「國語字」,不再使用漢喃或漢字了。像安女士這般在新式教育系統成長的越南人,能用英語和韓語過著異國婚姻生活,我所好奇的古代越南,對她而言,並無深刻的意義,反而對於我的興趣感到奇怪。

她直接表示:年輕一輩的越南人,早就不關心古代的東西,歷史、文化、藝術,假使不能顯示實際的存在價值,根本乏人問津。

「那麼,」我還想追究:「對於你們古代的文案或典籍,在沒什麼人看得懂的情形下,如何知道自己國家民族的過去呢?」

「過去?重要的是未來啊!」她說:「許多資料已經翻譯為現代語文,沒必要再學古代的文字嘛!」

言猶在耳,隔日清晨,我信步走到座落於旅店外斜對面的玉蓮祠。寺門半開,我探頭望見庭院假山上供奉著滴水觀音瓷像。主殿廳堂裡,一位老婆婆坐在磁磚鋪面的水泥臺區,向我招手。

大概是歡迎我入內的意思。我頷首致敬,入得門內,才發現廳堂口供桌上擺的是胡志明的半身塑像,塑像前有祭祀的香爐燭火。

參拜過寺內的神佛,注意到老婆婆旁邊,還有一位老先生盤腿而坐,戴著眼鏡,正在寫字,用的是小楷毛筆。

几案上攤開的紙,是印刷好的漢文,老先生把越南文名單和地址翻譯過,填進紙上的空格。他仔仔細細一筆一劃慢慢寫著,不因為我在觀看而停止。

當我聒噪地問東問西,他終於朝我微笑了一下。

我拿出原子筆,在他坐著的紙箱板上寫著:「你如何會寫漢字?」「漢」字寫成簡體,他好像看不懂,我改為正體,他也好像看不懂。

我猜,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寫的,就是我說的「漢字」,我比手劃腳,他找出一張白紙,接過筆,在白紙上寫:「自學。」

「何時?從小?」我寫。

「大。」他寫。

「多大?」我寫。

「五十歲。」他寫。

我一邊寫,一邊說英語,他則一言不發。

是啊!何必語言呢?既然是筆談。

我也沈默了。

「幾年生?」他寫。

我寫了阿拉伯數字,他馬上寫出那年的干支。

「一九四二」,「阮文四」,他指自己。

「為何自學?」我寫。

他搖搖頭。

在裊裊的香煙中,我和阮文四先生無聲的筆談,他可能是安女士說的,碩果僅存,能寫漢字的老人家之一吧。

他身旁有一疊粉紅色的紙,他指著那些紙,寫:「除夕」。

打開其中一張,上頭印好了:「伏以 上承 帝命萬方聀任賢知下保生民一歲權當冊譴年終禮送元旦恭迎……」

好一篇對仗工整,簡練雅致的「年終送神謝恩疏文」,不知出於何人手筆。
我想請他給我一張,他搖頭。

拿出隨身帶的觀世音菩薩聖像,我示意和他交換,他端詳了佛像許久,終於給了我一張。

我謝過他,把紙放進皮包,正要起身,被他叫住。

他找來一張舊報紙,恭恭敬敬地把那張「疏文」包好給我。

「願消無忘〔妄〕之災殃,留福人間。常賜有餘之吉慶,俾臣等家門興旺,財祿增隆,一切所求,萬般稱意。」

越南的過去已然過去,無論使用何種文字,未來的越南人,依舊會堅持著恆久不變的祈願。

祝福他們。
(部分內容刊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2月21日)

2008/11/19

攪和

雨夜
牛蛙拼命在打嗝
多喝水啊
摒口氣啊
誰來嚇牠一跳吧?
另一隻打嗝的牛蛙來了
咯…咯…咯…
比雨聲敲窗還震動
兩隻打嗝的牛蛙
此起
彼落
害我也跟著喘氣
呼…呼…呼…
咯…咯…咯…
神智不清
六根不淨

2008/11/16

換季









親愛的K

第三個秋天,在南洋之島。

最喜愛的季節,在此地已經沒有意義。秋高氣爽,曾經那麼清朗,高高的無雲藍天,彷彿是另一個宇宙,你在那裡,在愈來愈遠的星球。

身體對於季節的記憶仍未消褪,頑固地,以搔癢的疹子,比鄉愁發作還劇烈的,無處可散的熱。

綠豆湯、薏米水、菊花茶,霜降已過,不應該再喝涼寒的飲品。可是這熱氣,儘管喝了什麼都不管用地鬱積,鬱積到想發怒,卻連發怒的對象和理由都懶得找。

虛脫,被陽光照得虛脫的空洞靈魂,薄如紙,帶著濕度,飄飄搖搖。思想無法集中,總覺得放心不下,是休息?是奮起?秩序與節奏都還等著我調整,我竟然連自己都失落了。

今年的生日在新安江畔度過,新安江、富春江、千島湖、錢塘江,一路向海,流盡亂時盛世。旅店窗外,大橋下江水脈脈,任它吹東南西北風,時間,就這麼過;季節,就這麼轉。

回到新加坡,驚見街上的華麗裝飾預告一年的終了。百貨大樓外巨型聖誕樹綴滿銀色的雪花;路燈裹成紅白相間的拐杖糖,鈴鐺、星星、彩燈、蝴蝶結……我的秋天,被鬧烘烘的聖誕歌聲擠壓得蒸發了。

這季節換得太快,還是太慢呢?

敏感的皮膚,遲鈍的腦筋。

新加坡記錄到的最低氣溫為攝氏19.4度。1934年。

近年12月平均氣溫:
2007年:26.4度
2008年:26.9度
2009年:27.1度
2011年:26.8度

2008/11/13

台勞

親愛的K

你提起媒體報導,新加坡公司到台灣徵才挖角,薪資可觀。

我說:是啊!新加坡的國民平均所得是台灣的兩倍。你要不要跳槽?

「我幹嘛去當台勞呢?」你說。

我垂下了眼睛。

你馬上改口:「我不是說你,你不算。」

親愛的K,你說的沒錯的。

我是台勞。

勞力勞心都是勞。

在新加坡的藍空下,也有活得很累的時候。

滿心滿身的疲勞。

像失去巢窠的燕子,無法辨識究竟可以在哪一棵樹上棲息。稍稍記住了棲息的姿態,半空中回頭,停靠的枝椏卻不見了。

都是經濟難民,如果我不能在這個島國找到慰藉自己的理由,我連思想和精神都是徹徹底底的赤貧。

到現在,南洋還是「討生活」的地方。和一百年前不同的是,一百年前捷足先登的「新客」成了「地主」,繁衍了三五代,有的人以深深國家認同感的架勢,懷疑想來「效忠」的新移民。

2008年奧運會的新加坡選手多半是「(原)中國兵」,為新加坡奪得建國以來第一面銀牌的女子桌球選手也是三年前引進的人才。曾經有輿論指出,這種為求「速效」而不從「本土」培養的情形,造成部分百姓對於奧運成績給國家帶來的榮譽感打上折扣。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就像幾乎所有食物都仰賴進口,四十多年歷史的國家要積極站在世界的舞台,與國際競爭,引進現成的人才當然是最好的捷徑。

我不懂經濟,這一次的金融風暴提醒我的是冰島漁夫。漁夫背向大海,成了外匯投資的操作者,結果被捲進金融海嘯。

沒有基礎的生產製造業的國家,人人都是消費者:消費輸入的食物,也消費輸入的文化。這些吞食下肚的泥沙金石,會被吸收轉化?還是供養生理呼吸的機器?

台勞、泰勞、越勞,無論是勞心還是勞力的市場,我們都在為生存堅持著。雖然生存的目標和堅持的理由不一,我們都不敢把握,眼前的狀態是暫時,還是長遠。

魯迅的遺囑有一條:「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初讀時覺得奇特,若不是有切身的經驗,怎會明列在遺言裡對孩子諄諄告誡?

疲累喘噓的夾縫中,我近日常常想起魯迅的遺囑,當真了就是傻子。得之,我倖;不得,我命。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又有人直言:「人在屋簷下,幹嘛不低頭。」

雖信美而非吾土,昂首低頭都是活。

我的朋友,在極度煩悶時會去小印度區,看看那些同樣是離鄉背井的「外籍勞工」,同樣無根的飄萍,依靠家鄉口味的食品,撫慰思念與不安。那濃烈的香料氣息,總讓我異想其中混有法術,與神廟天花板圖繪的藍臉靈祇,正午熱昏昏時分敲打彈奏的宗教音樂交融,告訴我東坡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


親愛的K,你不必再三致歉的,你說的沒錯,我是台勞。

2008/11/06

煙雨墩訪畫裡人














蕪湖 王瑩故居

得知第十四屆中國唐代文學研討會在安徽蕪湖召開,我立即回函願意參加。

不是為了在學術會議上發表論文。我從未參加過唐代文學會議,不曉得有沒有舊朋故友。

我想去蕪湖看看。

那是王瑩的家鄉。

今年七月四日,我應邀在新加坡美術館演講,談的是徐悲鴻的油畫「放下你的鞭子」。畫中人,正是王瑩。

王瑩在抗日戰爭期間巡演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風靡南洋,贏得「馬來亞情人」的美譽。

徐悲鴻為她畫像,並題寫「人人敬慕的女傑」尊之。

那次演講,我以「畫中戲,戲中人」為題,分析了徐悲鴻的作品精到之處,也介紹肖像主人王瑩傳奇的一生。

準備演講的材料時,我發現關於她的記載和研究非常少,她的兩本小說《寶姑》和《兩種美國人》也很難找到。

從蕪湖逃離繼母的掌控,到武漢投奔舅舅,「喻志華」變成了「王克勤」。受到謝冰瑩的啟發和鼓勵,「王克勤」又改為了「王瑩」。她在上海加入共產黨,參與左翼戲劇活動,後來赴日本留學。歸國後繼續從事電影演出,抗戰期間在香港和南洋巡演,籌募救國捐款。1942年與夫婿謝和賡前往美國,在白宮演出,寫作小說。1954年回中國。文化革命期間被打入獄,受到曾經與她爭取演出「賽金花」失利而懷恨在心的江青迫害,1974年卒於獄中。

作家、藝人、黨員,無論怎麼排列這些身份的順序,這位堅毅固執的安徽女子,即使在身後不為世人熟知,我猜想,在她家鄉,在強調推崇文化名人,黨國功臣,以獲取經濟效益的當前,去一趟蕪湖,多多少少也會有所收穫,覓得一些關於她的資訊吧。

去蕪湖之前,由於抱持著這樣的期待,無功而返的失望感也就更深了。

原來,在蕪湖,沒有多少人知道王瑩。

在網上查到鏡湖的煙雨墩有王瑩的塑像和資料陳列室(http://news.xinmin.cn/domestic/special/zjwh_hdzg2008/xmsp/2008/07/17/1244406.html),收藏了王瑩的手稿、書信和劇照、戲服,我很嚮往親眼一顧。

可惜關於資料陳列室沒有進一步的資訊,比如,非常重要的,陳列室開放的時間和聯絡詢問方式。

在蕪湖開了一天的會議,會場改到黃山。從黃山再回到蕪湖,已是星期五晚上。

會議主辦單位安徽師範大學的老師很體貼周到地照顧與會的學者們,會議期間我想盡量不打擾,等大會工作告一段落再說。而且,我把資料陳列室想像成博物館,既然知道陳列室的地點,自己坐出租車前往即可,無須央人關照或陪同。

晚宴中,和安徽師大的老師提及想去王瑩資料陳列室,才曉得陳列室屬於蕪湖圖書館,周末假日陳列室不開放。

大為意外!

而我星期日便必須返回新加坡,竟然與王瑩的資料緣慳一面。

我有些懊悔在黃山虛度時光,只要早一日回蕪湖,就不至於如此。

千里迢迢輾轉前往蕪湖的最大目的,變成徹底的落空。

安徽師大的老師見我失望不已,在晚宴後陪我散步到安徽師大的鳳凰山宿舍區,那裡有王瑩的故居。

那是一幢紅磚樓房,樓下現在是雜貨店,店裡的燈光在漆黑的夜裡分外明亮。

王瑩的母親過世之後,父親續弦,搬到南京,這樓房是她小時候的住家?還是長大後返回故里待過的地方?我毫無所知。

整夜難眠。

我向來旅遊的運氣就不好,經常遇上特殊或惡劣的天氣,這次在黃山,蹣跚行走於雨霧,傳聞中的美景一片模糊,同行的友人大呼可惜,我則默不作聲,這種「倒楣」事早司空見慣。旅遊時吃閉門羹,不湊巧的經驗也「磬竹難書」,卻不曾像這一次萌生深深的憾意。

我能找到的王瑩資料不多,複製了安徽師大圖書館的兩部她的小說,距離研究她還差得遠。我的研究專業不在近現代文學,大可不必鑽研她,然而,既然把「去蕪湖一探王瑩」當成此行的動機,怎不嗟嘆天不助我?

沒有必要再待在蕪湖,如果無法獲得王瑩的資料。我應該隨友人乘坐安徽師大安排的巴士去南京機場,否則隻身於星期日上午從蕪湖前往,很不方便,又很不保險。

那麼,我應該找星期六晚上住宿的旅店。不想住在南京市區,市區因為興建地下鐵,交通非常混亂,最好直接住機場的旅店。打了電話給南京空港賓館,客滿。

睡了三個小時,我再也閤不上眼睛。六點半,天終於濛濛初光。

我走到鳳凰山王瑩故居,拍了幾張外觀,才看清楚樓窗破損,磚牆殘舊。樓下雜貨店主人說,樓上現在還有人住。我問知不知道以前住過一位名叫王瑩的演員?她搖搖頭。

走出宿舍區,在街上漫步,心底湧現一個念頭,我對王瑩說:「如果妳想讓我多知道妳,就幫助我吧!」

我蹲身繫好了鞋帶,剛站穩,一輛出租車從後方駛來,我立即招手,坐上女司機開的車。

「去煙雨墩。」我說。

她一臉茫然看著我,用很濃的鄉音問:「妳曉得在哪嗎?」

我說就在鏡湖邊上。

「鏡湖的哪邊?」她又問。

我以為這是個當地有名的區域。她說她來自合肥,對蕪湖還不熟。

換車?我探頭看看街景,沒有別的出租車。

我想,到了鏡湖附近再問本地人,總是找得著的。

「煙雨墩」,繞了鏡湖兩圈,問過七、八個人,好像「煙雨墩」改了名,沒聽過這地方,搖頭的占多數。能指出方向的,又南轅北轍,讓我無法確知。一位老先生說:「總之,繞著湖就找得到了。」

我不死心,再問:「有一尊白色塑像和紀念館的,叫做王瑩。還有阿英的藏書也在那裡…」

什麼「王瑩」、「阿英」,連「煙雨墩」都不曉得,這些清晨在湖邊聚集健身和聊天的「老幹部」(合肥女司機稱的話),對於我的好奇,遠勝於我想找的地方和物件。

終於,在第兩圈半的繞湖過程,我看見金屬掛牌上書寫著「煙雨墩」三個字。

石橋盡處鐵柵欄門深鎖,我央求司機等待,橫越馬路,衝到門前。

守衛室有位老先生。

「爺爺!爺爺!」我厚起臉皮大喊大叫。

老先生打開守衛室的窗戶,我說明來意。

他說:「還沒到時間,今天陳列室不開。」

我懇求他讓我進去,看一看王瑩的塑像和陳列室的外面。

「外面沒什麼好看!」他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告訴他是從海外專程而來,請他通融。

「妳昨天幹嘛不來?今天沒得看!」

我們隔著鐵柵門和守衛室的窗戶互相「喊話」。

鐵柵門終於開了。

王瑩的大理石塑像在綠樹細草中,她怡然而坐,手執書卷。我方才焦急倉促唐突的心情,頓時緩和下來。

陳列室外的告示寫著:除了王瑩的資料,還有阿英、洪鎔的藏書。我繞到建築物後面,有別於人聲喧嚷和音樂敲擊,這一角落的鏡湖才真的是平靜無波。

畫裡人,我向王瑩的塑像行了三鞠躬,即使不得其門而入,心裡踏實一點了。我不是王瑩的崇拜者,也還連研究者都說不上,但是尊敬她,有著徽州女子的勇氣和韌性。

「看到了嗎?」合肥女司機問。

我點點頭。

我必須在十分鐘之內趕回旅店,辦理退房,前往南京機場。

「好看嗎?」她又問。

「嗯,好看…」

剛才問路時大開的車窗,吹進了鏡湖飄來的清涼晨風,我把頭稍微伸出去,再看了一眼,再見,鏡湖。

再見,煙雨墩。

再見,王瑩。

2008/11/05

霧裡看松




黃山 始信峰


霧裡看松,黃山在虛無縹緲間。

李白詩中「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的景致,只有徒然想像。

腳下的花崗岩石階,已經修整得相當便捷,遊客絡繹不絕的步履,也讓主幹道不生青苔。

視線所及,如虬龍,如雨蓋,奇松映於霧前,黛綠蒼秀,一幅渲染淋漓的寫意水墨。

墨色愈來愈濃,留白逐漸擴散,縱目山谷間,霧海浮泛,連綿的黃山畫卷,終於被天公的濡濕妙筆,完全抹暈。

松梢上的水氣聚成雨滴,點點墜落。時而一陣風起,漫散波濤,淅淅瀝瀝,這黃山的秋雨微涼,空翠流進了衣襟。

雨帽遮掩不住貪戀風景的眼睛,松枝伸手可觸,松葉刺在掌心,與我千百年的問候。

我轉身回望同行的友人,她直立原地躊躇不進。

是在照相嗎?相機緊握胸前。

我喊她,沒聽見反應,是雨聲蓋地鋪天?

走下她旁邊,她滿臉灰白,嘴唇嚴閉,兩眼發直。

怎麼了?不舒服?

是懼高症。

我牽起她的手,要她別看左右。

抓著我的手微微顫抖。我說:「這前面就是始信峰哪!人說不信黃山奇美,到了始信峰才恍惚所言不虛。」

她說不出話。我又說:「那麼,你依著我的腳步,看我的鞋跟就好。」

走了幾分鐘,見她逐漸能放心,我引導她看落差比較小的地方,松針似氊,小草叢生。

谷深本不見底,如今雨霧迷濛,更是難以測知。

我問友人:「是看不見高度落差可怕,還是看得見可怕?」

她戰戰兢兢地步步為營,彷彿囁嚅著說:「都恐怖…」

小時候家裡開碾米廠,住在閣樓裡,下樓是垂直的梯架,幾回滾墜的驚嚇,讓她從此害怕高處。

坐飛機、乘索道,友人這次的黃山之行,真要下極大的決心,鼓起勇氣。

我想起自己懷孕生產的經驗。戲劇和電影裡的生產過程總是表演聲嘶力竭的痛苦煎熬,甚至是哀號似的折磨。嚮往當新娘的小女孩,還曾經直言:「我要當新娘,不要做媽媽。」

主治大夫為了安撫我的疑懼,讓我看了生產過程的記錄片,我才曉得自己的害怕是由於無知。明白了,心裡有了底,就像看得見山谷的底端,極限在那裡,那裡是恐懼的盡頭。

但是,人又常說:「初生之犢不畏虎」,「傻人有傻福」。天真無知,或許連恐懼為何物都渾然不覺吧?

友人倚靠在接引松前的石壁,說不再前去。

我說:「你留在這裡別動,我去拍照回來給你看。」

風雨交加,峭嶺滑濕,為了讓友人看看我的照片,我硬著頭皮,手腳併用爬上去。

雨霧之外,峰頂只見一株松。

霧裡看松,我想起「存乎一心」這句話。人生晴晦,憂懼安樂,豈不都是「存乎一心」。

難的是,那一心自己也存不住。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