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03

蓮盡人已去──敬悼王叔岷老師

我對王叔岷老師的最深刻印象,是在2004年的春天。

發生過驚人的「三一九槍擊案」的台灣,乍暖還寒的氣候裡湧動著民眾渴望真相大白的熱情,九十歲高齡的王老師囑咐女兒王國瓔教授推著輪椅,帶著旗幟,陪同他走進街頭的人群。

國事怔忡,即使身體日益虛弱,記憶力大不如前,在王老師家聽國瓔教授說起父親的堅持,突然頓悟了什麼是「慷慨悲涼」。王老師畢生研治莊子與陶淵明,豁達大度,不忮不求,看似超然塵俗,有如清風明月,竟也有「天下興亡」的義憤。

我對王老師知道的太有限,只旁聽過老師在台灣大學開設的「斠讎學」和「詩品」課,還記得老師說《詩品》的作者「鍾嶸」的「嶸」,應該讀同「紅」音。老師的皇皇巨著《莊子校詮》、五冊的《史記斠證》等等,令人望而生畏。即使硬著頭皮翻閱,還是尊敬瞻仰的成份多,絲毫不敢奢想「有為者亦若是」。因此,我不是和老師十分親近的學生。然而,機緣巧合,王老師是我所任職研究所的學術諮詢委員,偶有拜會老師,或是賀壽的聚餐,我也就「混」在人間湊熱鬧。

去見王老師,我總是故意穿著大紅衣衫,我想老人家也許喜歡鮮亮活潑的色彩,有吉祥如意的兆頭。即使憂慮時局,在老師面前還是開開心心,談笑無際。那時,王老師已經不大能記得所有的人,可能正由於如此,本來在師門之外的我,才斗膽放肆的吧。

聽說王老師不吃圓形的食物,又聽說老師退休後愛穿牛仔褲、吃漢堡,我問老師:「漢堡不是圓的嗎?」

老師說:「壓扁了就不算圓的了!」眾人大笑。

後來捧讀王老師的回憶錄《慕廬憶往》,裡面也寫著老師幼年逃難,拒吃玉米和豆類,寧可挨餓和挨罵;老年卻不願違女學生勸食的美意,把湯圓壓扁了吃,真是一絕。

《慕廬憶往》裡讓我見到了孜孜矻矻專注於校勘考據學問之外,流露真性情的王老師。其中談到在南洋的經歷,以及尊師重道,令老師感動的星洲學生們。

1963年至1981年間,王叔岷老師在新加坡大學、馬來亞大學、南洋大學,以及合併後的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任教,並擔任南洋大學中文系最後一屆,也是與新加坡大學合併後的第一屆中文系系主任。前後近十七年中,在南洋大學就過了九年多,時間最長,對南大情意也最深。

在王老師的詩集《四餘齋詩草》、《南園雜詠》、《舊莊新詠》中,時時浮現星洲時光的履痕,尤其1981年出版的《南園雜詠》,更是篇篇作於南大。王老師自號「慕廬」,正是在南大期間。他年屆五十,台海兩岸阻絕,未能孝養高堂,後來得知雙親已經離世,取《孟子.萬章》所謂「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之意,當時南大中文系的蔡寰青老師為王老師刻「慕廬」印,一直鈐於王老師的墨寶上。

新加坡是王老師作育英才之地,也是1977年王師母驟逝,長眠毘盧寺的傷懷島。

1984年,任教於國立大學的國瓔教授赴故鄉成都與長兄國簡先生會面。第二年,因新加坡的地利之便,1949年之後留在四川,38年未見父親的王國簡先生在新加坡與王老師相聚。此後父子及孫子女又兩度於新加坡團圓。

1992年,王老師回到闊別四十餘年的大陸。晚年過著半年居台北,半年居成都的生活。

因緣際會,昔時在王老師詩作中經常吟詠的南大校園,成為我現在每日生活的場景。

走在南大湖畔,老師曾有詩詠湖中並蒂白蓮:「舉世滔滔悲混濁,在山泉水亦難清。南湖並蒂花如雪,一夜蓮開別有情。」

如今,蓮花早已絕跡,曾經坐待蓮花綻放的王老師,也已永遠離去。


2008年8月21日,王叔岷先生逝世於四川家中,享年九十四歲。

(2008年9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