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25

廢人

眼巴巴看完奧運閉幕式的表演,孩子沒看到周杰倫,終於破口大罵!

一直被電影廣告打斷,英國國旗快升到頂了,螢幕上才播出來。那時,已經開始不爽。

「如果還是一大堆人在那裡扭來扭去,我寧可不看!」開幕表演顯然沒給這個十二歲的男孩任何「視覺震撼」。「中國人多,動不動成千上萬的人表演,穿古裝、跳民族舞,煩死了!」

我也覺得很像給觀光客看的民俗村歌舞秀,大陣仗挺唬人就是了。

人多,眼花潦亂,掌控畫面的導播也很為難吧?哪裡是焦點呢?

真像傳統中國畫的「散點透視」,視線得不停地移動,幸虧繪畫是靜止的。

說是「數大便是美」,但是大到人人面目模糊,只顯現了操縱和指揮這些人的極端權力,甚至,一股凌駕於個人意志的暴力。那些,哪裡是人呢?是導演手裡排列形狀的砂粒石子,是組合色彩的區塊積木,是編織圖案的線蕊草頭。

看到在堆疊成塔的鋼架上蠕動的人群,他們身上吊著可以飛簷走壁的鋼絲,我想到的是一九五0年代,中國的「土法煉鋼」。明明可以用電腦動畫製作的視覺效果,偏偏用活生生,一不小心可能出意外的人體。開幕舞群中,就有獨舞「飛天」的舞者在彩排時不慎從高處摔落,結果造成癱瘓。

又是一段電視廣告,鋼架下搭出的舞台,瞥見王力宏和Rain,以及來不及看清楚的歌手。畫面被舞台前方搖擺著拉胡琴的女子群占據,孩子想欣賞的明星,想聽的歌曲,全部被混雜成一團。

「廢人!拍那些廢人幹嘛!笨蛋!」他衝到電視機前。

我稍微弄懂,他說的「廢人」是明星歌手以外的樂隊和舞者。

他們,那麼一大團熱熱鬧鬧,賣力地表演,被看成不重要,甚至有礙鏡頭對準明星歌手的「廢人」,真是情何以堪哪?

而我,在中學生時代,也被學校派去運動比賽的開幕典禮,當過「廢人」。

比演奏樂器、大合唱、大會舞更「低智能」「零技術」的事。坐在觀眾席的我們,手裡拿著木板,上面釘了一層層各色的塑膠布,聽從指示的號碼,把塑膠布翻到對應號碼的那一層。從司令台望去,塑膠布排列組成的不同色彩,會呈現文字或圖案,配合各國運動選手入場,做為一種集體的「表演」。

曬著大太陽排練,被淹沒於群體的我,很想看看到底我們排出來的,是怎麼樣的畫面?

不在總指揮的司令台,無法欣賞。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現在說當然不合適,北京奧運開幕和閉幕表演的功臣名將張藝謀,口口聲聲在競標時說不要「整齊畫一」的大堆頭,終於還是重蹈了在「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等人海戰術片的覆轍,沒出人意料。

可憐的是媒體爭相追逐報導的「看點」歌手,也被掩蓋如「萬骨」。這樣想來,周杰倫沒露臉,沒被炒在大雜燴裡,就沒啥好生氣,好遺憾的了。

2008/08/22

食語錄

「他有本事做出這麼難吃的東西,我就有本事把它全部吃完,看誰厲害!」能讓我那口味隨和的孩子說出這麼「義憤填膺」的話,我只有無言。

記下他的「食語錄」:

「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肚子飽了,心裡還很空虛。」

「『美食天堂』是最不負責任的謊話!」

「我不要坐在馬路邊吃東西,我要有門的餐廳。」

「妳不要每天問我中午吃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已經麻木,我忘了。」

「我不是偷吃零食,是我吃的時候你們沒看見。」

2008/08/16

在俄羅斯遇見的幾位女子(三):水果

水果的名字比D更長,即使她給了我名片,並且用中文註明了她名字的漢譯,我還是喜歡叫她「水果」。

她喜歡吃水果,綽號叫水果,來自水果產量豐盛的烏克蘭。

她說著幾月吃櫻桃、幾月吃草莓、幾月吃杏子,一年到頭差不多都能吃到蘋果,沒有當令水果的時候,就吃蘋果吧。

我聽了直嚥口水,怎麼有人不但愛吃水果,還能把水果說得那麼好吃?

認識水果那時,會議已經結束,一行人走在聖彼得堡的街上,前往閉幕晚宴的「哈爾濱餐廳」。

我對「哈爾濱餐廳」一點也沒有期待,離開亞洲一星期,不吃中國菜也無所謂的。何況,異鄉的中國菜多半因應當地人的口味而「改良」得乏善可陳,領教過不少。

好想吃水果,喉頭乾涸,喝水也不解渴的燥。

去過超級市場,蕃茄的價值幾乎是新加坡的三倍。

還是買了,一晚上啃完三個,覺得不夠過癮。我怎麼此時不在烏克蘭?

水果沒注意到我一邊點頭一邊把早喝完的水瓶頻頻送往唇間。

我對蘇聯和俄羅斯周圍國家的無知一下子曝了光。水果發現我還不清楚烏克蘭共和國1991年蘇聯解體時,烏克蘭百姓的歡欣鼓舞。

「比起說俄語,我寧可說漢語!」水果說。這句中文不太簡單,她倒是很流利。

父母親都是數學家,教育出一個熱愛中國的女兒。

水果戴著鴨舌帽,身穿運動服和球鞋,像是慢跑回來,纖細而高窕。白皙的皮膚透著紅通通的雙頰,果然是維生素C的美顏效果。

其實她今天開會時一直坐在我旁邊。但我太以貌取人,以為她是來旁聽的研究生。

她解釋,前幾天她參加俄語組的討論,今天中文組有古代文學的論文發表,特地參加。

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年輕學者不多,口語白話文已經夠折騰,何況是文言文?

水果笑了,說:「對我來說,現代中國和古代中國都是外國啊!」

九歲那年,水果在學校回答老師「我是哪裡人」的問題時,不假思索地說:「我是烏克蘭人。」

「烏克蘭不是一個國家。」老師說。

「我是烏克蘭人。」水果堅持。

老師大吃一驚,後來聯絡水果的父母,那時蘇聯尚未解體,「思想不正確」的代價難以預想。

「是妳的父母教育你的吧?」我問。

「不,我自己知道的,這不用我父母教。」

在聖彼得堡英語不大管用,我想她會說俄語肯定方便得多。

她搖搖頭:「我一開口,人們就聽得出我不是俄羅斯人。而且,聖彼得堡的俄語和莫斯科也不大一樣。」

28歲的水果剛剛結婚半年多:「結了婚以後很忙,要教書,要讀書,還有很多有趣的事兒要做…」她朝我眨了眨眼,笑得雙頰更紅了。

明天,水果的先生會到聖彼得堡來,度過他們的蜜月假期。

「他是研究烏克蘭文學的。」水果說。

「假期過後,我應該用功讀書了。」說得像個孩子似的。

我問她讀什麼書?

「我好喜歡李清照,想研究她的詞。」

我本來想說:李清照的詞好多學者研究過了呀!

可是,說出口的卻是:「我也喜歡李清照呢。」

易安居士地下有知,當會含笑欣慰吧?

以後,會有一本李清照詞的研究書籍誕世,用烏克蘭語。

2008/08/12

在俄羅斯遇見的幾位女子(二):D

D的名字是Deliash,不長,但我總是發不出標準的讀音,她的姓更別提了,一串字母讓我不曉得重音應該擺在哪裡。幸好人與人共處用不著天天指名道姓,我和她在聖彼得堡大學的宿舍倆人同屋,說起話來不必弄懂到底在對誰說話,除非是自言自語。

我後來發現她有時真的會自言自語,不過仔細聽,辨別出不是英語,那麼就不是對我說,便不理會了。

剛到聖彼得堡大學宿舍安頓好,恍恍惚惚熬過一個不肯日落的夜晚。第二天,向好心的櫃台服務員葉琳娜借了電茶壺和臉盆,解決了基本的清潔問題以後,壯起膽子上街去。

去的是俄羅斯博物館。

語言不通,雖然在櫃台遇到一位會說英語的學生,告訴我如何搭車,順著指示前去,還是不得要領,連哪裡是公共汽車站的標誌都弄不清。問了路人,有的說在馬路這邊,有的說相反方向。尋得一個加油站,一位出租車司機正在加油,把在宿舍櫃台寫的「俄羅斯博物館」的俄文字條遞上去。

「700盧布。」司機是個毛髮濃密的彪形大漢。

他以為有生意可做,我想了想,對盧布的幣值儘管沒概念,也能覺察這是敲竹槓。

算了。走到馬路對面,一座看似公車站的亭子。

一個中年男子想要協助,打了電話找他的朋友來。

一輛幾乎快拆殻的破車,男子催促上車,然後說:「500盧布。」

後來曉得一趟巴士頂多20盧布。在國外當冤大頭很有經驗的我,緊守保命第一的原則,上了破車。

俄羅斯博物館果然精采,可惜我睡眠不足,對俄羅斯的歷史文化瞭解極為淺薄,只有看熱鬧的份兒。

晚上回到宿舍,發現房裡有人,我問她:「你幾時到的?」D看著我,說了一兩句俄語,原來不是中國人。

但長相怎麼看都是黑頭髮黃皮膚,俄國的人種真複雜。

於是改用英語溝通。

是蒙古族裔,俄羅斯聯邦的卡爾梅克共和國(Kalmyk)人。

其實我從來沒聽過那個國家,即使D在紙上畫了地圖:裡海,伏爾加河…

他們的祖先,從元朝之後,從蒙古一路向西遷徙。

元朝滅亡之後,我讀過的歷史書裡,就只記得有明代土木堡之變的瓦剌是蒙古人,此後,「蒙古」便從我的概念裡消失,僅留下「外蒙古」(學校教我們那是「國土」的一部分,不承認她是獨立的國家),還有「內蒙古自治區」。
內外蒙古,緊挨著,哪能曉得,在俄羅斯會有信奉佛教的蒙古人?而且,大部分的人已經只會說俄語?

(回新加坡後查了資料,卡爾梅克的蒙古人就是明代的瓦剌。)

D很有耐心回答我許多的好奇,包括很愚蠢的問題:「你們現在還住在帳篷裡嗎?還騎馬嗎?」

她研究的是古代蒙文和藏文對於佛經翻譯的比較,我只聽得懂這個題目表象的層面,至於內容的複雜與困難,想當然爾,但也一無所知。

「妳去過蒙古嗎?」我問她。

「那是我的一個夢。」D說她去過烏蘭巴托。

「那麼,妳的夢想實現了啊!」我說。

她說:「蒙古是我的夢,我在烏蘭巴托是在夢鄉,回到卡爾梅克,仍然不想醒來。」

我望著她,很想再問:「如今,你是醒了?還是繼續做著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