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31

露毛露點之必要

再來說李安在「色戒」裡情慾戲的安排。

質疑情慾戲之必要,一方面小說裡沒有,小說裡的王佳芝不像電影裡那麼投入性愛;另一方面,即使要表達王佳芝「獻身任務」,有沒有必要演員全裸上陣,露毛露點?

加上王佳芝的兩次「實習」,電影裡共有五場床戲。

王佳芝和易先生去了菜做得難吃,但客人少,好說話的餐廳,撫腮摸頰不斷企圖勾引易先生,易先生送她回「家」到門口,猶豫著沒有被她邀請進去喝杯茶。王佳芝垂頭喪氣進門,要了一杯酒,說:「再下去,就要準備做他的情婦。」於是出現了怎麼做的問題,原來同學們都「溝通」好了,需要有經驗的人調教,就是梁潤生。

第一次和梁潤生上床,王佳芝的神情毅然,梁喝得醉醺醺,像是壯膽,問她要不要喝,她說不用。兩人在棉被下進行,觀眾可以自行想像他們的動作。第二次,王在上位,梁說:「妳今天好像有點反應。」她繼續前後推搖,說:「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性對當時的王佳芝意味著什麼呢?

性作為達到目的手段,顯而易見。但是達到目的的過程,卻必須全身付出。王佳芝喜愛演戲,懂得為了演出而裝扮,問題在何時卸妝下台。而肉體的付出不同於鉛華洗盡過後的了無痕跡,所以在得知無從「立功」後,她垂頭喪氣,有一種白白浪費的遺憾與不平。

回到上海與鄺裕民重逢,她自嘲先前的舉動太傻,她大可拒絕再一次接近易先生。然而,彩排的理由不就是為了正式的演出嗎?她這次是要不枉費戲癮了。

學生模樣和貴婦丰姿的湯唯迥然有別,讓人刮目相看,演員的可塑性真強,比起剛強的章子怡和成熟的張曼玉,湯唯的面孔新鮮,更吸引觀眾注意。

湯唯被批評不符合小說裡的形容,張愛玲幾度寫到王佳芝的豐滿乳房,是為色誘的利器。湯唯不僅胸部不夠高聳,臀部也嫌寬,是個西洋梨的身材。裸身對窗的背影很有油畫的味道,曾經看過德國畫家的類似取景,不過那是著衣的女子。

老式或傳統的服飾最需要氣質烘托,「藝妓回憶錄」裡的章子怡和鞏俐一點不像日本女性,太挺,太硬,眼神、口氣、肢體動作都不夠柔美。旗袍也是,「阮玲玉」和「花樣年華」裡的張曼玉就能穿出懷舊的情緒,湯唯比較生澀,不過剛好配合不純熟的年輕太太造型。

湯唯的皮膚也被批評粗糙,這就牽涉和易先生的全裸床戲沒有清理腋毛的指責。那個時代的女性會剃除腋毛嗎?我不曉得。露出濃密的腋毛,是不是更有原始不文的意味?把動物性的慾望淋漓展現?所以粗糙的皮膚也是「本來面目」,不經修飾和美化。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第一場床戲,從王佳芝坐上車沒去戲院而到了洋樓公館,就布設了威權的指令。易先生不要王佳芝挑逗他,而採取性虐待式的方法要她臣服。王佳芝被撕裂了旗袍,雙手綑綁背後,在易先生進入她之後才被鬆開,十足是個禁臠。經過易先生的狂暴,易先生把她的風衣扔給她後走出,她嘴角輕揚,以為易先生上鉤了。

第二場床戲之前,對於行蹤不定的易先生,王佳芝產生了焦慮,她的失落感在面對易先生時迸發,喊出:「我恨你!我恨你!」易先生握住她說:「我相信,我從來不相信人,但是我相信你。」王佳芝說:「那你一定很寂寞。」意味深長又具調情魅力。愛的反義詞是「恨」嗎?因為對方不愛,所以恨他嗎?在易王兩人的關係裡,先前洩慾似的性,此時轉為情緒式的發作,王佳芝無法掌控易先生,也不能冷淡處之,她直接表達了渴望被注意的心理,並且將兩人歸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寂寞物種,於是衝擊出姿態多端,體位多變的性愛。

那偷情的刺激勝於以往,是在自己家裡,僕人近在咫尺,非常危險的環境。性是兩人對壓力的一致釋放,經由軀幹的扭曲交合,達成默契,像是克林姆的畫作,帶著世紀末的頹廢與感傷,色調是溫暖的橙黃,襯托兩人的熱烈。高潮後靜止的身體線條,把性還原為天地之初的素樸,性就是性,兩人極盡所能認真做,除了性是共識,什麼別的都是真真假假。因此兩人要全心全意裸裎相對,把小說中不認同「陰道通往心」的論調翻弄成「陰陽交歡為人之大樂」,不只女性,男人亦然。後來王佳芝向組織內的上級吳先生就坦言:「他不只是要鑽進我的身子,還要鑽進我的心!」

王佳芝終於體會性的魔力,遠非她以作戲的態度便可以自如制約,她管不了自己的身,並且從而意識到隨身而趨於牽掛的心,難以抵擋性與物質的誘惑。易先生把送她鑽石說成兩人的祕密,慎重其事的把名片放在信封裡交給她,不明究理時,她以為是情報機密,在吳先生和鄺裕民面前打開後,她開始信心動搖。一張名片比甜言蜜語的情書還管用,小說裡敘述易先生慣常陪歡場女子買東西,電影裡則把買戒指煞有介事地定位為私交的定情,連繫兩人床上關係之外的「紀念」意義。小說裡也說買戒指為「紀念」,但那像是隨口說說,電影裡戒指的意象與性同等。

於是第三場床戲之後,王佳芝哭了。她以眼淚投降,性愛的美妙,物質的占有,以及包含於其中的「不倫」。逢場作戲,無所謂「不倫」,當兩人與周邊的人際情感關係有了牽扯,就不能只視為露水因緣。前次的共識,此時變成體貼,性不只是性,易先生的吻,露出的器官,都顯得理所當然,「交合」變為「結合」。對照第一次兩人的臀部,如果允許我們想像鏡頭和光影、音樂的營造下,肢體也能演戲,易先生的第一次侵入和第三次縮緊臀部的射精,是對女體不同的心理對待。

那麼,色相裡就有了非實相的成份,讓人想到藏傳佛教裡的歡喜佛。不透過性與物質的色相,「仁者見仁,智者見者」,「色者見色」,不知凡人意志之薄弱,情慾摧折之力道。

而受情慾摧折,敗於薄弱的意志,王佳芝是否死而無憾呢?

葛優和梁朝偉

著了魔似的,電影「色戒」的片羽吉光不時會猛然浮在眼前,打斷我的思緒。
多半是特寫鏡頭,導演刻意經營的色調與畫面,1940年代的上海,總覺得是自己生存過,呼吸過的時空。
一頭跌進去,可以輕易在里弄裡穿行,遇著賣吃食的小攤,隨口寒喧兩句,踩著梧桐落葉,一拐彎,信步登樓。
再回身望去,紅塵滾滾,天荒地老的歲月從眼前沈沈淹沒。
說與旁人聽,都笑我小說和電影看得入迷。台灣和香港一些女作家奉張愛玲如「祖師奶奶」,我望塵莫及,不過尊敬不已。二十來歲就能寫出〈金鎖記〉、〈傾城之戀〉這樣圓熟的作品,看透世間許多情事,其聰慧天才,令雙十年華時的我認為可以擱筆。
幸虧不算標準的「張迷」,不會對電影「色戒」與小說不同的詮釋感到「義憤填膺」,為張愛玲抱不平。電影和小說的差異,反而顯示兩種藝術表現形式的不同,頗有興味。
許多人讚美,電影彌補了小說未言未竟之處,立體再現了小說的情節與意境,張愛玲極不簡單,導演李安掌握了張愛玲小說的神髓。反對者則揚言,小說中的男女主角在螢幕上變得色慾橫流,那不是張愛玲的本意,張愛玲只布設了「色誘」之局,李安卻讓「色誘」淪為陷溺。
小說花了很長的篇幅描繪女主角王佳芝選購戒指的情形,藉以帶出她的內心糾纏,認定男主角易先生「這個人是愛我的」,一念之間,泄露了機密,讓易先生火速脫逃,功虧一簣。編收入《惘然記》時,張愛玲還比初刊〈色,戒〉的版本增添了七百多字。近日出版的《色,戒》登出張愛玲的手稿,圓潤娟秀的筆墨,仔細塗改的痕跡,流露作家細密的心思。
在小說中可以輾轉鋪陳的情節,卻是電影裡的一瞬,男女主角的互動是在平常的物理時間節奏下進行。只有在易先生扶著王佳芝的腰步入珠寶店,王佳芝反覆欣賞粉紅大鑽戒時稍微放慢調子。我們透過導演的鏡頭察覺王佳芝左顧右盼,惴慄不安的神情,對比易先生的泰然自若,幾乎算是公開兩人關係的肢體語言,那是小說沒能傳達的部分,沒有台詞,但處處有戲。
小說被「閱讀」,電影則是被「觀看」。即使是多重視點的書寫,閱讀時僅能順著文字逐一在我們的腦海浮現想像的畫面,我們可以自由操控閱讀的速度,而觀看電影的時間節奏和順序被導演掌握,鏡頭的跳接、或遠或近的取景、景象的深刻或模糊、光影的效果,以及聲響樂音、對白內容等等,全部構成視覺結合聽覺的環境氛圍。我們能夠更直接地被影像說服與感動,因為有如身歷其境,彷彿被引領至夢幻國度。
於是所謂小說家「交代不詳」的空缺,就必須靠導演完成。李安作的「改動」不小,「色」的比例加重是關鍵,而「色」戲得由演員展現。有的讀者認為小說裡的王佳芝對「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的話反感,她和易先生的兩次性愛都提心吊膽,匆促緊張得來不及體會,怎能如李安設計的三場床戲顛鸞倒鳳?我想重點不僅在王佳芝,李安選擇了梁朝偉飾演易先生,梁朝偉的戲份比小說裡的易先生多,而且是讓觀眾看得見的情感慾望呈現,便使得全劇產生了迥然的意趣。
透過導演的再詮釋,不滿意李安「誤讀」張愛玲小說的讀者也不得不同意,這是表現力與感染力均已十分成熟的上乘之作。他把描繪女性心理的紙上文字,轉化為兩性勢均力敵,讓小說中慣玩歡場的漢奸易先生流露了更多的人性與深情。
小說裡的易先生讓我想起葛優。「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髮微禿。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裡,葛優飾演「戲霸」袁四爺,欣賞少年程蝶衣排練「思凡」的小尼姑時,喃喃自語道:「有點意思」,那種意淫猥褻的嘴臉;以及馮小剛導演的「夜宴」,飾演厲帝,他的戲中角色,經常被形容成「好色委瑣又假正經」。「好色委瑣又假正經」不正是易先生的寫照嗎?
就外表形象而言,梁朝偉的臉不夠長,不夠獐頭鼠目,眼神太傳情,性格也不夠深沈。嚴酷一點地說,梁朝偉扮演的易先生潛藏著恐懼與懦弱,不符合小說裡冷靜狠心的漢奸形象。小說結尾,牌桌上眾家貴太太們「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的喧嚷,像是為「無毒不丈夫」下了註腳。
偏又恰恰是梁朝偉的諸多「不夠」,讓易先生具有了人性與深情。小說家只「說」出了易先生的貪色,演員則「演」出了貪色底下的慕情──他羨慕王佳芝好像「心無罣礙」,唯其「心無罣礙」,因此「無有恐怖」,難道他想憑藉「採陰補陽」,汲取王佳芝一點無畏無怯?
小說中沒有易先生在上海與王佳芝重逢,意味深長地說:「人來了就好。」沒有在日本料亭聽王佳芝唱「天涯歌女」,觸動易先生心弦的淚光。沒有王佳芝在車內苦候,向易先生抱怨想進去等,易先生向她披露審訊特務時,血腥的場景,暴力的刑求與色情的幻想,那是易先生的內心轇葛。更沒有第二場床戲之後,易先生聽王佳芝要求一個小公館時的微笑,獵人與獵物的依傍關係。至於最後一幕的「睹床思人」,比起小說裡的「辣子」結論,簡直溫柔得「不像話」。
難怪李安心目中的易先生是梁朝偉,張愛玲鍾情的「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是李安於情不忍的時代回眸。

2007年11月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LHZB (11 Nov 07, Pg 24) carried a commentary written by NTU HSS’ Assoc Prof I Lo-Fen on her views after watching the movie ‘Lust, Caution’ which is based on the novel of the same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