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8

林黛玉修指甲

「像妳這樣林黛玉一樣的小姐,一定指甲要修得美美的啦!」
就衝著這句話,我走進購物商場裡一間小小的指甲美容沙龍。
不是因為灌我迷湯,說我像林黛玉,而是好奇新加坡人認識或以為的「林黛玉」究竟是什麼形象。
我不但一點也不想像林黛玉一樣,也從來沒有欣賞過林黛玉,說我像林黛玉,簡直不是恭維。那位站在門口儼然「店長」似的婦人說得那麼自然,好像大家都公認林黛玉是個美人,可以隨便拿來當誇讚的名詞。
沒有預備修指甲,坐定之後,先詢問要花多少時間和多少銀子。一邊問,一邊環顧四周,以價錢衡量,雖然比我在台北101大樓裡接受過服務的美容沙龍便宜,一分錢,一分貨,不能相提並論,但想想既然是日常必需品之餘的額外消費,我還寧可當它是奢侈的享受,做為慰勞自己努力工作的犒賞。
在新的環境裡多方嘗試,總需要有勇於冒險和體會失敗的心理準備,明明曉得這一坐下來,過程和結果不會滿意,我還是把自己當白老鼠,親身遭遇一下新加坡女性如何經營生意和服務顧客。
果然不出所料,商家首先以折扣吸引人。修手指甲、腳趾甲,包括塗蒄丹,以及美容蠟手部護理,總共三項服務是一套價格。我說只要修手指甲就好,今天穿了平底鞋,修腳趾甲再塗蒄丹,要是時間不夠長,指甲油乾不了,穿不得鞋,豈不白費工夫。
「店長」鼓動消費者想占便宜的心理,拿起計算機敲敲按按,告訴我三項服務其實只收兩項的錢,到某月某日為止,距離今天不到一個禮拜,這「買二送一」的優惠就會取消。
「買二送一」送的,是美容蠟手部護理。我曾經在台北看過,就是把據說加了什麼美容成份的蠟融解,將手伸進融解的液體蠟裡,等蠟附著在皮膚表面之後伸出,室溫狀態下大約十五分鐘,蠟便會自然凝固,最後把凝固的蠟剝除。
「這樣有什麼效果呢?」我望著那一鍋粉橘色半透明的液體問。
「店長」說:「就是能讓妳的手變美美的啦!」
我說不想做。
「那是送妳的啦!反正是免費的。」她說。

似曾相識,同樣的一句話,我在幾天前另一家商場的小吃攤聽過。
買了麵打包帶走,本地的人在你點餐後會問你:「吃?」「吃嗎?」
點餐當然是要吃,這問話的意思是:你要在這裡吃?還是帶走?帶走的「專有用詞」是「包」。
我在學校組屋區附近的攤子「包」過一次叉燒飯,那才果真是「包」。把飯和叉燒肉倒在牛皮紙上,淋上醬油滷汁,然後上下左右的紙對摺包起來,外套橡皮筋。讓我想起小時候買回家的燒餅油條是用報紙包著,回家還可以邊吃邊看,而且不能在外頭耽擱太久,否則報紙吸足了燒餅油條的油份,兩面字跡互相滲透就不容易閱讀了。
話說我打包麵帶走的小吃攤主人,服務真是周到,我見他把麵倒進塑膠碗,蓋上塑膠扣蓋,正要放入免洗餐具,便說:「餐具不用。」
他還是把免洗竹筷和塑膠湯匙順手扔進塑膠提袋裡,我再說了一遍:「餐具不用」。
「沒有妳怎麼吃呢?」他把提袋交給我。
「我家裡有。」為了儘量節約資源和支持環境保育,我寧可用家裡的餐具。我接過提袋,把免洗餐具拿出來還給他。
他竟然堅持,又把免洗餐具放回提袋裡,說:「那是送妳的啦!反正是免費的。」
免費的我也不要。
他聽了,改口說:「其實妳付的錢裡面,已經包含了這些筷子和湯匙了!」
怎麼有這麼坦率可愛的商人?
從來不曾碰過商人可惜顧客沒有享盡他們「應得」的待遇,這位新加坡的小生意人還說:「就算妳不拿,我也不會把餐具的錢退還給妳。」
好複雜的一筆帳啊!
我再把免洗餐具拿出來還給他,搖搖手說:「沒關係的。」

美容沙龍的「店長」見我遲疑,說:「妳現在不做可惜的啦,以後妳要做,要付十幾二十多塊哩!」
「盛情難卻」,既來之,則安之,就順勢而行了。
液體美容蠟溫溫熱熱的,像敷了熱毛巾。
「會不會太燒?」服務的女士自稱叫Betty,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卻學著本地人把「熱」、「燙」說成福建話的用字─「燒」。
我問她塗這種美容蠟有什麼作用?
「這個嘛…」Betty想了想,說:「這東西熱呼呼的,包在手上,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唄。」
果然被我料到,是中國來的女子,有膽識。
誰會花十幾二十多塊新幣去促進半截手臂的「血液循環」哪?可是她畢竟還掰出了一點自認有道理的玩意兒,比起「店長」完全打馬虎眼兒,有些微「誠意」了!
難道就不能隨便說說「去角質」啦、「美白」啦、「溫和除毛」啦之類唬人的「療效」嗎?
新加坡人不是「笨」,是「老實」,老實到不懂得想唬人的話。
似乎顧客也並不斤斤計較,旁邊有一位聽說是受訓期間的空中小姐就很開心地接受免費「血液循環」的服務,一邊輕輕地抱怨航空公司對於指甲油顏色的規定。
我從時尚雜誌裡抬起頭來,看見Betty把我的手指甲剪得又方又短,還拿剉刀磨啊磨,我不是小學生,我是你們媲美的「林黛玉」哪!怎麼指甲的形狀變成這副德性呢?
欲哭無淚,誰能要求才學過三個星期的「美甲師」提供專業水準的成品呢?
我阻止她再繼續修磨下去,我的指甲已經快要和指肉相齊了。
Betty說:「可是這樣沒有平。」
我的天,原來她一直磨個不停,就是因為想把左右的長度修平哪,這恐怖的「求好心切」,加上技巧不足,於是我可憐的指甲就光禿禿有如心理不安者拼命啃咬發洩的慘狀了。
「妳要『油』什麼顏色?」她問。
我只想逃回到我的大觀園。
怪不得晴雯和寶玉生離死別之際,「將左指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送予寶玉當做睹物思人的紀念,可憐的黛玉已經沒有像樣的指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