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5

四遇「三星堆」











本來沒有刻意要去看四川來的三星堆文物展。
在此之前,1998年舊金山「中國考古的黃金時代」展覽中初次驚豔,便為其中神祕而巨大的銅製人形面具(?)讚嘆不已。酷似好萊塢電影中外星來的「小可愛」魔怪的三角形耳朵,菱形的眼睛,縱突的眼珠(?),誇張的扁平大嘴,彷彿露出微笑的莫測高深表情,與印象裡貴為國之鼎器的青銅製品完全迥異的風采。
不能說是美,不能僅從表相去解釋,雖然耳下有孔,也不一定就如學者所推測的,是先民祭祀用的面具。試想:要有多大力氣,才能扛得動這青銅面具?祭師或巫者,戴著這面具扮演神靈嗎?也就是說,這就是人們想像的,神靈的容貌?
極古老,紀元前十二至十四世紀,卻也極新穎,帶著超現實的造型,令人興奮的,發現文化中也有常規秩序之外的「怪力亂神」,豐富多樣,但又嚴肅誠懇。1999年,台北故宮博物院的「三星堆傳奇:華夏古文明的探索」展覽裡,你所不知道的「中華文化」,「外星人」降臨地球的紀念似的,好一派耀眼奇景。那次展出的「三星堆」古文物比在舊金山時看過的還多,「探索」的意味十足。
2001年去四川開會,有學者邀集會後去九寨溝,並且到廣元的三星堆遺址「實地考察」。那次的旅程非常長,從北京香山開完會,飛到成都和台灣來的旅行團會合,前往夢寐以求的西藏。好容易在意志、毅力,以及藥物、食品(黑糖水)的控制之下,適應了高海拔造成的種種身體反應,帶著完成心願,法喜充滿的愉悅,宛如自仙鄉重返凡間,在眉山的東坡故里,卻發生了暈眩欲嘔的症狀。在平地也會有「高山症」的情形,真是始料未及。
難道我的身體在終於克服困難之後,變成了如同藏民一般的柔韌堅強,合乎了高山生活的節奏和品質,反而不能習慣原來的平地氣壓,連呼吸空氣的方式、飲食的形態都忘了?
支撐著度過會議期間,很多時候昏昏欲睡,對於會後去三星堆遺址博物館,感到興趣缺缺。倒是九寨溝心嚮往之,聽說最近道路比較平坦順暢,路程沒有以前那麼辛苦了。
好吧。就衝著九寨溝,再欣賞一回三星堆的青銅巨人。
幸虧我對三星堆古文物沒抱多大期待,心想頂多再三會面,瞧瞧那挖出驚世奇物的土丘,青銅巨人的謎底不會就在遺址揭曉。我也不是研究古器物的專家,沒有學術上探勘的任務和自許,三星堆遺址博物館不過是旅遊九寨溝返程的休息停留點。
到了三星堆遺址博物館,老實說,真應了那句陳腔濫調:「相見不如懷念」。
美好的三星堆印象,全被那些裝飾得有如聖誕節的閃亮小燈泡,一眨一眨的紅光黃光,裝神弄鬼的怪異氣氛給徹底瓦解了。
怎麼會這樣?
在別處觀覽三星堆古文物都沒有的光怪陸離作風,在古文物的老家,反而準備上演聊齋似的。更料想不到的是,明明是自己收藏著,卻拿複製品展示給觀眾看,說嚴重一點,不遠千里而去的旅客,真有受騙上當的感覺。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一位研究青銅器的台灣教授後來告訴我,除了博物館標示為複製品的展物,一些沒有標示的物件也是複製的,她曾經對博物館表達過「抗議」,當然,結果一點效用也沒有。
是因為真品都在專家研究中?保養維護中?出國巡迴亮相中?
或許,換個角度想,中國複製古文物的技術已經高超精良得真偽莫辨?難怪博物館外的廣場沿路都在賣青銅人像的複製品,可惜我嫌行李太重,只選了一個掌心大小的,又不諳此道,否則挑個大件的,當成擺設,一定也挺唬人。
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要展出三星堆古文物的消息我去年就聽說了,沒有特別想去看。在課堂上鼓勵學生們把握這「第一次在東南亞展示」的機會,印證上學期放映的投影片,所謂「蠶叢縱目」,有此一說,見三星堆青銅人像面具可知。
從新加坡河畔不知不覺散步到亞洲文明博物館,地圖上畫的距離比實際走來還遠。記得之前在博物館一樓臨河的餐廳露台吃過飯,新年期間不知是否營業。
走進博物館,六點多了竟然還燈火通明,有一種「三星堆古文物期待我去探望他們」的幻想心情。
決定先填飽肚子,臨河的餐廳就著舞獅的鑼鼓吃越南菜。習習涼風,吹得桌上的燭火如輕擺柳腰的舞女。
還是那些青銅人像最吸引我,四度相見,我不大讀解說文字,只單純地欣賞他們的造型。學者以前說耳垂上的孔可以證明這些是面具。我看著,怎麼也像耳環的孔洞,厚實的大耳,掛的是玉耳環?
那是一張張的臉,想像或寫實,變形誇大的臉。
夜晚的博物館有點詭譎,這些可能用來祭祀或做陪葬的明器的物品,件件都有耐人尋味之處。其中一件的後腦刻意鑿了缺口,好像被鈍器捅了一道,血和腦漿從那個破洞汨汨流出,直到不支死去。
陰氣從玻璃櫃裡滲出似的,青銅人的微笑。我仔細前後端詳,櫃子裡鏡面反映出我的臉。
很想像青銅人一樣露出微笑。
沒有文字,記憶就是一片空白嗎?沒有記錄,猜謎的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青銅人一付「我不告訴你」的洋洋得意。
曾經發生的事,失去了載體,日後追求意義也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掩埋與焚燬的那當下,便是意義的完成,千代萬年,再沒有別的。

大肥年






在新加坡第一次聽到「大肥年」這個詞,「過個大肥年」的意思,應該就是指大豐收吧。
「肥」字的意象生動,像是一團軟敦敦、油滋滋的豬肉,很能應豬年的景。恭賀大家「過個大肥年」,也讓人想到過年期間大吃大喝,腦滿腸肥,身上增生了厚厚的贅肉,不曉得有沒有愛美、重視體態的女士先生敬而遠之。
相信「大肥年」這個語詞不是豬年才創造的,和新加坡過農曆春節一樣,帶著活潑的土氣和俗艷。
陽曆新年剛過,大型超級市場裡就充盈著春節的禮品和食材,堆積得高高滿滿的食物禮盒,從鮑魚罐頭、雞精到香菇、干貝,包裝得金光閃閃的伴手蛋捲、杏仁餅圓桶,一面面牆也似的各種香料和酒類醃製的臘腸,一遍遍震耳的新年音樂歌曲,「迎春花呀處處開呀,幸呀幸福來…」,叫人不記得春節即將來臨也難。
算算還有一個半多月呢。商家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著顧客趕緊準備過年了。金魚造型的年糕看來喜氣洋洋,但是保存期限能維持到春節嗎?
最有趣的是印寫了「滿」、「春」、「發」、「福」的小紅抱枕,活像個脹鼓鼓的春聯或是染紅的麻將,材質粗糙,光顧的人卻不少。很容易想像家裡的客廳擺上幾個這種小紅抱枕,這不就滿室生春了嗎?
這麼認認真真,有模有樣的過節,真像回到了兒時。
賣場裡熱鬧的氣氛,興奮又期待的心情,彷彿即將迎接的是脫胎換骨、一帆風順的美好日子。
從台北開會回到新加坡,距離春節更近了。
聽得到春節的腳步聲和遍灑紅光的魔力,在影音媒體、在校車、在辦公室,生活的周遭幾乎都被過節的歡樂包圍了。
研究室的門上貼了大大的「福」字春聯,門把上掛了個小紅燈籠,以為哪個好心的學生特地來賀節,原來是人人有福同享,戶戶同沾喜慶。牆上的立體春聯有可愛的粉紅豬仔、相互拜年的男女小娃兒、花團錦簇的圖案和吉祥話,是我見過最為繁複而美觀的年節裝飾。
不僅在建築物裡,開校車的大叔們也精心打扮車內。擋風玻璃窗上左右貼著春聯,連串的「發」字或「春」字剪紙從車頂懸掛如蕾絲邊,甚至還有大紅燈籠隨著車子行進搖搖晃晃,金黃的流蘇隨之飄動。車上的收音機廣播,天天全是賀歲歌曲,叫我驚訝的豐富多樣,從二十三十年代周璇(?)唱的「闔家歡」,到近年中國大陸尖著嗓音的愛國愛家小調,還有從未聽過的本地「年歌」,以及把閩南語歌曲「等嘸人」、老歌「難忘的初戀情人」等等配上慶祝新年的華語歌詞的翻唱曲,五花八門,煞有介事地著實喧喧嚷嚷了好長時候。
孩子唸的國際學校也入境隨俗,教唱英語版的中國新年歌,「恭喜恭喜恭喜你呀」這幾句還是華語發音。班上一位日本男孩沒掌握好發音,唱成「攻擊攻擊攻擊你呀」,被孩子拿來當笑話講。我正色對他表示應該糾正同學,大過年的,不要「攻擊」人。「自己的文化讓別的國家人感興趣,或是受到尊重,是一件光榮驕傲的事。」孩子有感而發。儘管抱怨老師要他和其他幾個亞洲小孩上台表演舞獅,覺得不耐煩;為了有人嘲弄他們是” stupid lion ” 而光火,但也慶幸自己是華人文化的一部分,沾染了文化的自豪。
就是這文化的「自我意識」吧。對生長在台灣的我而言,過農曆春節的習俗和程序好像是「生而知之」,雖然先父在世時也曾經為了大年除夕如何迎祖靈和大年初三怎樣送神明而和家母爭論過,家母經常說:「去年不是這樣拜的。」最後總是會順著先父的意思,那就是我們家的「正統」。唯有一項家母爭贏了,就是供品可以不再從除夕擺到元宵節。台灣不比先父的中國北方故鄉,即使只供到年初三,饅頭和年糕都可能發霉。小時候先父堅持大年要到十五才算「圓滿」(忌諱說「完」字),被家母說是「鄉下人」(其實家母也是從農村北上),雞豬魚三牲肉類一供十五天,幾乎腐敗不能食用,於是才「化繁為簡」。
新加坡的華人也有年節的傳統,但很有「學而知之」的味道,多元種族文化的社會,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明顯區隔了「自我」與「他者」。透過「大肥年」的祝福,勉勵「新年進步」,把農曆春節過得紅紅火火。
難怪這學期剛開課時,向學生說「新年快樂」,反應並不熱烈,還有學生告訴我:「新年還沒到。」這幾天坐計程車,下車時司機總會說:「新年快樂!」原來新加坡華人的「新年」,還是千百年前的那個「新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