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3

書到用時方恨少




親愛的k

你曉得我不熱愛買書,曾經幾次笑我:就這麼一點書,像是博士嗎?

從前還算是「文藝作家」的時代,有報社製作了「作家的書房」的專題,考慮要採訪我的書房。

我說:「我沒有書房。」

沒有只當書房的房間,化妝檯上琳瑯滿目,比書桌還豐富,書架也不可觀。蔓延到床上的書,不過是喜歡躺著看書的壞習慣使然。我沒有資格讓人報導「作家的書房」,頂多是見不得人,不便公開的「閨房」罷了。

不愛買書,不表示不愛讀書,博士學位當然不是拿假的,可真是拼了點力氣完成。何況,愛買書的人把書當寶貝收藏,也有人束之高閣,當室內布景觀賞的。

如今想想,不能理直氣壯說自己是「愛書人」,一個原因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喜歡看的書太多,總不能全部買來,既然不願「顧此失彼」,乾脆能省則省。實在感謝小時候台北重慶南路上那些櫛比鱗次的書店,大大方方讓人「看白書」,老闆不但不會像現在新加坡的書店動輒把書密封起來,好像那裡頭有「兒童不宜」的內容似的,而且還任憑你從天明看到夜色昏黑。

這裡我真要再發點牢騷,不明白新加坡的書店是以什麼標準密封書籍。以前我真的認為是為了保護兒童和青少年,限制翻閱,後來台北有些便利商店把漫畫書也用透明塑膠紙封住,想來是因為漫畫很快可以看完,妨礙銷售。新加坡的書店密封書之多,讓人驚訝(不能說「大開眼界」,看不到)。有些很專業的書,光憑書名就令人卻步,恐怕好奇翻閱的人都很少,還煞有介事地包裝整齊,嚴如供品。我猜店家是以價格歸類,比如前幾星期在書店看到一本談北宋制度史的書,中國進口,原價不知多少(被貼住了),此間標售七十多元新幣。七十多新元的中國書,而且還是平裝本,不是彩色銅版紙印製,果然是「高貴」啊!真想偷窺一下,究竟內在有何神聖。

在台北「看白書」,遇到精采的內容,我見過有人當場抄錄。不過我臉皮比較薄,覺得老闆讓人白看他的書,已經功德無量,不好太把書店當圖書館。於是就努力記住,久而久之,也小有所獲。

說到圖書館,是養成我愛書又不必買書的另一個道場。小學生的我,每星期六下午去位於台北八德路上的圖書館聽「林姐姐講故事」。在等待「林姐姐」的時候,陸陸續續把整部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看完,那些精美的彩圖令我愛不釋手,有時也依樣塗鴉。

除了市立圖書館,還有一個要感恩的地方,是行天宮圖書館。我至今只要聞到薄荷棒的氣味,就會勾起中學時在行天宮圖書館和睡神搏鬥的回憶。不只在那裡讀書準備考試,還借閒書看看,調適緊張的心情。圖書館也有一些學術專業的書籍,就私人圖書館而言,規模不小;就宗教團體辦的圖書館而言,視野寬大,欽佩欽佩!

在江國香織和辻仁成合著的《冷靜與熱清之間》裡,女主角喜歡去圖書館借書,而不要擁有書。我一邊讀,一邊想:是啊!是啊!我就是這種人呢!

為什麼一定要擁有才能安心,才能快樂呢?把書買回家,沒有了借書期限的壓力,對於我這種懶散個性的人,正是「以後再讀」的絕佳藉口。書的最好歸宿應該是圖書館,讓想翻閱的人隨便看,而且有編號,有人專門管理,書的位置和出入都有記錄。

1990年首次去大陸,開始尋幽訪勝和採購書籍之旅。花了好多時間逛書店,好多銀子買書,好大力氣搬書、寄書,那時大陸的書價格便宜,(怎能想到十多年後,有一本七十多新元的地位!)我們總興奮地當起買書的大亨,感嘆著有錢買書,可惜沒錢買書房,成箱成箱的書漂洋過海寄到台灣,偏偏棲身之處窄小逼仄。

在研究單位工作,更是認為圖書館有責任提供最便捷的研究資源,而且果真也不負所託,買書和編目、上架都很有系統。我逐漸鬆懈,畢竟書商供應的書目和採購的效率比我個人到處打游擊強,況且研究室的空間有限,經常發生找不著明明擁有的書,只好臨時去圖書館借來的情況。早知如此,何必讓書籍淹沒我呢?不過當慣了買書大亨,尤其大陸的出版品有些物以稀為貴,難免還是猶豫要不要「出手」。學術研究人員吝惜買書,還是有點兒說不過去啊!

新加坡早被譏評為文化沙漠,先不管是否汙衊或偏見,市面上名為「書局」,文具倒比書多的「書店」比比皆是。考試用書和食譜、算命的書又占銷售書之大宗。就看書店對「名貴」書之小心翼翼,雖說可以把書拿去櫃台請店員拆封,萬一只看不買,不曉得會不會遭來白眼。早期在大陸買書,書平鋪在玻璃櫃裡,請店員取出,都會被問:「要買嗎?」言下之意,不買就不給看。近年來書店的服務態度大有改善,書價漲了,商品化了,不過買起書來舒服多了,這算不算一分錢,一分貨,一分服務呢?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我只帶了少量的書來新加坡,每次返台「補貨」,到了要寫研究論文時,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學校的圖書館雖然日漸進步,藏書仍然遠遠不夠,極需向外求助。國家圖書館有丹下健三設計的宏偉硬體,無奈中文書竟然以中醫養生和中國的年鑑報告為收藏重點,令人好生失望!雖說有些不在書架上的「好書」另有地點保管,但是不能外借。公營的圖書館,外國人辦一張借書證一年為期是二十新元,如今要漲到四十多新元,所費不貲。過去一年憑著一張借書證,母子倆主要在三家圖書館看小說和漫畫,書蠻舊,幸好此地年輕人不喜華文書,我們反而「乘虛而入」,消磨不少時光。

專業的圖書館應該去國立大學,這所大學的圖書館是我遇過門檻最高的地方。一張入場證就是189新元,連該校的校友也要收136.5新元,圖書館在新加坡可不是公益事業,再說,新加坡有什麼公益事業呢?沒看到電視頻道老是播製慈善捐款晚會嗎?打電話捐款也要付給電話公司「手續費」,愛心是有代價的。

於是,為了作研究,拜託學生去國立大學借書。其中一本是1959年出版,郭沫若的《蔡文姬》,書裡的藏書章是1961年南洋大學圖書館,是後來被關閉後兩校合併,圖書館的收藏也併入了。

如果有好的圖書館,像我這樣的人可以節省多少居家空間?最近發現住處的書籍愈來愈多,書架已經容納不下,原來是圖書館不敷使用,不得不去書店找,能買得到就萬倖,應該感謝店家進口了這本書,還顧得了價錢嗎?

德國來的朋友到此地教書,租的房子家俱一應俱全,就是沒有書架。他說跑了好多地方買不到書架,恍然大悟新加坡人家裡可以沒有書架的。

送書給朋友或同行不如送給圖書館,要緊是開放的圖書館,便於讀者閱覽。我曾經在圖書館借到作者贈送給捐書者的書,上頭的簽名墨痕猶新。我送給老師的第一本小說集現在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能被老師看重而躋身牛津大學中國學術研究所圖書館的藏書之列,我是深覺榮幸,並滿懷感激的。

和家裡人說過幾回,以後我死了,或者不必到那時,退休了,不再做學術研究,孩子如果沒興趣讀,我就把書全部捐給圖書館。近年來也有些學者如此處理,書也好,金錢也好,都是身外之物,書的最大幸運就是有欣賞它的讀者,而讀者最好的智慧泉源,還是圖書館。

2007/12/02

受寒

親愛的k

孩子又受寒了。

沒錯,受寒,在新加坡。

熱帶島國倚賴冷氣機維持室內的舒適,但是冷氣之強,不穿長袖或外套難以抵禦。

無法適應的是,還找不到冷氣的「平均溫度」,有的地方平和;有的地方簡直嚴酷,唯一能做的,就是出門得帶著防寒衣物。

有人從街上行人的穿著判斷他們是白領或是藍領階級:穿長袖的坐辦公室;穿短袖的曬太陽。

巴士和MRT等公共交通工具上空調的隨性最為可惡。有時幾乎連送風也沒有,密閉空間裡盡是人們呼出的二氧化碳,尤其是擁擠的車廂,總讓我想起魯迅說的鐵屋子的故事,好幾次想棄車逃離。至於那「凍人」的時候,毛細孔直豎,經常後悔入境隨俗穿著涼鞋,腳趾頭還沒「本土化」,怎麼縮,也縮不進那幾條皮面下,受不到保護。

教室也是傳播病媒的絕佳環境。很多教室連窗戶都沒有,完全憑藉中央空調。萬一停電了,恐怕不單單是依靠電腦投影的教學停擺,大家都會悶得受不了。室外是34度的暑天,進入清涼的24度環境,頓時舒緩了渾身的熱汗,往往馬上就「開機」上課,到了一個鐘頭後的休息時間,才意識到汗水自然吹乾揮散。大講堂教室可容納兩百多學生,集體自然吹乾揮散的汗水沈積於四周,變成如臭腳丫的噁心酸味。我曾經帶了香水去教室噴灑,學生們好開心,連男同學都嚷著:「老師這裡多噴一點!」

不曉得學校的空調設備有沒有定期清理,不是有什麼病症就是從冷氣的運轉中循環傳播的嗎?即使是一兩位學生感冒,一次兩個小時的課下來,我也彷彿受到感染,頭痛發燒,喉嚨不適。只要有空檔,休息時間我盡量回到「正常」的空氣中,熱哄哄也無所謂。

有一次我穿了長袖外套還是擋不住寒氣逼人,穿了絲襪的雙腿竟然微微發抖,到後來連說話都唇齒打戰了!看著學生們,平時就覺得他們比我耐寒,冷氣房裡照樣只穿露肩背心和短褲拖鞋。那天他們搓揉雙臂,直呼「好冷!」本來我還開玩笑說:終於明白新加坡的皮草和羽絨衣要賣給誰?在哪兒穿?後來發現情況不妙,已經有人頻頻擤鼻涕。一位男同學說:可以打電話給負責單位,請他們來調節溫度。

不久,一位馬來族的男士來了,問是否打過電話要求服務,我在他的工作表上簽了名,他打開教室牆上的一個盒子,把氣溫調高了一些。我們在他走後,議論以後可不可以自己打開盒子調冷氣。

第二個星期,又在那間教室飽嚐冷酷的威力,我和學生們商量,還是逆來順受吧。萬一自作聰明打開盒子調冷氣,弄巧成拙可不好,我在新加坡是十分膽小怕事的。也不可能每星期上課都打電話給那位馬來大哥,服務總有限度的吧?

「把你們最保暖的衣服穿來,」我說:「想像唐代邊塞詩裡形容的『風頭如刀面如割』吧!」

孩子學校的巴士和教室冷氣也是一樣力道十足。我給孩子準備了運動夾克,孩子常嫌麻煩不想帶,自詡為北國男兒不怕冷。然則孩子在戶外的活動量大,動輒汗流浹背,休息時猛灌冰水,身體和室內的溫差更容易受寒。

「好像被人把頭用力擠壓捏住一樣」的頭痛,發燒超過38度,裹在兩條被子裡打滾,孩子直說:「新加坡怎麼這麼冷?」

把晚餐和藥一股腦兒全吐光之後,孩子病厭厭地說:「我再也不要吹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