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3

偏執

親愛的k

至今我仍沒有從購物的焦慮中完全解脫。一年多了呢!你說。

是啊。我在新加坡徹底發覺了自己對於物質的倚賴,近乎偏執,對於「怎麼可能買不到」的東西產生強烈的慾望,終於導致怨念。

「那個東西對你很重要嗎?」新加坡友人問。

比如突然想做菜脯蛋,買不到菜脯;突然想煎白帶魚,超級市場內死活就是沒有。問收銀台皮蛋放在哪裡,從他指的方向遍尋不著,再去確認,他說:「那裡沒有,就是沒有了。」

有人告訴我,應該去組屋區內的傳統市場(叫做「巴剎」)買。不過巴剎通常只在上午營業,懶得頂著太陽去採購。這是在台灣被寵壞了的消費習慣,乾淨明亮的櫥櫃,一覽無遺的菜色,物品的分類有它的規律,我不會在冷凍食品的冰箱旁邊看見洗髮精。

結果,嘴饞得把想吃的食物在腦海裡不斷擴大、擴大,簡直是自虐式的精神折磨。明明不能說「很重要」,「非吃不可」的東西,變成了海味山珍;從前一年難得吃幾次的水果,像是枇杷、釋迦,變成了王母娘娘的仙桃。

我想,是內心的空虛和不安,讓我不願意接受「華人為多」的社會也有欠缺食材的事實,而且偏偏是最具有「認同」意義的飲食。只要知道那些食物存在,不吃也讓我放心,宛如「以備不時之須」的穩妥。

孩子說我來新加坡之後,味口變好,吃得比從前多了。

是我心情開朗了嗎?

還是,食物填補了我茫然的心理呢?

吃得多,實則並沒有得到精神的滿足。我的理由是:家裡沒有微波爐,不方便吃隔頓的食物,能吃得下肚的,就都裝進去。

還有,這裡買東西、外食都沒有台灣那麼多選擇性,尤其是餐館,而非大眾食堂或小販飲食中心,菜單上的價格和結帳時的單據總價不同,百分之十的服務費,百分之七的消費稅,再加上無預期的,濕紙巾要收費、飲水也要收費。普普通通的餐館,一頓飯吃下來,「奢侈!」孩子說。

奢侈就奢侈吧。你能怎麼辦?吃是一種心理需求,這也是我在此間的覺悟。

從前很少把在餐館吃不完的食物打包帶走,嫌麻煩,而且總覺得帶回家重新溫熱了,也沒有在餐館吃的新鮮美味。如今有了匱乏的憂患意識,一粥一飯都是島外進口,來處不易,看在它昂貴的身價,也不應該隨便浪費。把奢侈的食物以節儉的心態對待,能吃便吃,吃不完再打包,即使麻煩也勉力為之,這算不算一種平衡呢?

前幾天在一個標榜「台式牛肉麵」的餐館,吃到比想像中美味十倍,離台灣風味只差十分的「台式牛肉麵」,生平第一回,把吃不完的水餃打包,真是到了克勤克儉的境界。

喝第一口湯,孩子學日本動畫的語氣說:「好令人懷念!」要我也喝一口牛肉麵湯,問我:「有沒有家鄉的味道?」

我說:「不錯。」

對於我這麼吝於讚美,孩子頗不以為然。說:「好吃就是好吃,媽媽不要只講『不錯』,這是新加坡最好吃的台灣牛肉麵!」

我點點頭。湯頭是不錯,新加坡的中式菜總帶點甜,是糖和味精調出來的人工甘味。嚼勁十足的麵條,才是教我「驚豔」,真的是手工桿製,紮紮實實。

接下來的水餃,著實有「媽媽的味道」了。好多年沒有吃過手工桿皮包的水餃,媽媽以前也經常做,年歲大了,我們幾個子女各自婚嫁,聚在一起吃飯時,總想著給我們張羅大魚大菜,水餃是匆忙時應急的食物,媽媽說:「你們小時候吃夠了吧!」

有時不依,不想讓媽媽為招呼我們吃頓好飯太操勞,就半堅持要吃水餃。又怕媽媽桿皮太費力,就乾脆買現成的水餃皮,過年祭祖時也湊合著包「機械皮」的水餃了。

孩子有幸,還趕得上外婆親手桿水餃皮的年代。為了省事,家裡包的水餃、包子個頭總是很大,皮厚餡料足,吃兩個包子就夠撐的了。孩子上幼稚園時,一天傍晚去接他回家,老師說,中飯時孩子和她爭辯今天吃的不是水餃,是餛飩,「水餃沒有這樣小小瘦瘦的!」孩子理直氣壯。有了外婆家美味的水餃,我們在餐館從來不會點吃水餃,難怪他沒見過「市面」。後來去山東,見到一籠四個的大蒸餃,才曉得爸爸傳授給媽媽的,貨真價實是山東品項,並不是媽媽偷懶,不願多包幾個秀氣的水餃,也不是擔心我們吃得少,故意把一隻隻餃子塞得密密嚴嚴啊!

在新加坡買到的冷凍水餃,其脆弱與不堪一煮,比台灣的餛飩還不如。第一回合,吃著滿鍋皮開肉綻,湯水裡雜著碎菜的東西,心裡作噁,硬著喉嚨吞下。第二次煮冷凍水餃之前,再三看包裝袋確認,沒錯,寫的是水餃;沒錯,烹煮方式一樣。這回不願意再勉強自己了,整鍋連剩餘的生水餃通通倒掉!

吃得到手工桿製的水餃,即使一個要價新台幣二十元以上,我也甘願了。那天下午,先是吃了一次點心,三片炸魚和馬鈴薯條組合成一道,菜單上是十八新元,完稅後超過二十一新元,折合新台幣超過四百元。看見那道菜的窮酸相,孩子說:「幸虧沒有點飲料。」聽著真使人心疼。先前有太多次「被搶劫」感覺的飲食經驗,孩子也變得要精明計較了。在新加坡的餐館不能只看菜單的價錢,一份食物的份量在菜單上是看不到的。我們還在組屋區的食攤被騙,菜單上的照片比端上桌的盤子大一倍,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論斤兩賣的海鮮是不是公斤制。

因為吃過「又被搶錢」的下午點心,晚餐的「台式牛肉麵」已經心滿意足,等到一份八個,個個實在的水餃擺在眼前,我們驚喜讚嘆,努力加努力,還是剩下兩個。

「能不能打包?」孩子問。

包兩個吃剩的水餃?我竟然「落魄」至此?

論價錢,不到新台幣五十元;既然是換了一趟MRT才到了此地,念它品質優異,厚起臉皮請店員打包吧。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我對食物的偏執,唯有以白居易的詩聊以自慰。學著清心寡慾吧,別淨想著彩雲琉璃,要安於當下的尋常滋味。

2007/11/12

建國之前






幾年前就讀過《圓切線》,知道是新加坡一些青年知識份子組成的團體「圓切線 The Tangent」的刊物,也從中窺見了新加坡的社會議題和論述觀點。

這是第一次參加「圓切線」的論壇,主題是「逍遙遊:1945年至1965年的中學生活與課餘活動」。配合這個主題,圓切線以兩年的時間募集,籌辦了相關文物書籍、圖象史料的展覽會。展覽會中,還呈現了新民中學、中正中學、萊佛士女中等幾所華文學校和英文學校的學生們為回溯或重建校史所作的專題計畫成果,並且播放訪問校友錄製口述歷史的影像。

1945年到1965年,正是二次大戰後,新加坡逐漸脫離英國殖民統治,到獨立於馬來亞聯邦之間的過渡時期。

說是「過渡時期」,當然是後見之明。當時的人們,恐怕很難想像這個島嶼有一天會建立成一個國家,並且日後在世界上具有一席之地。

百廢待舉的戰後新加坡,文化上卻並不蕭條。在文化認同徘徊於英國、中國與馬來亞的歷史交會點上,透過「逍遙遊」的策展,讓我們看見中學生參與「運動」的各種形態──體育競技、民間識字教育、社會政治事件、休閒娛樂…這些「運動」源出於熱烈的青春之心,是曾經走過那時代人們的記憶,也是新加坡的歷史片段。

剛好不久之前在新加坡美術館觀看了「從文字到圖畫:馬來亞緊急狀態時期的藝術」(From Words to Pictures: Art during the Emergency),使我對於建國之前的新加坡藝文產生了更多的好奇。

首先是展覽的名稱「馬來亞緊急狀態時期」是我未曾聽過的專有名詞。我對新加坡的歷史所知有限,只能從統治者的國家與身份區分歷史發展的進程,細部的內容便很模糊。原來「馬來亞緊急狀態時期」(The Malayan Emergency)是指1948年至1960年,隨著戰後反殖民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潮的興起,為控制及消滅馬來亞共產黨,英國政府宣布馬來亞進入緊急法令時期,也可以說是白色恐怖時期。

頒布緊急法令的具體導火線是1948年6月16日馬來亞共產黨(簡稱「馬共」)在橡膠園殺害了五個人,其中三位是歐洲人,使得殖民者英國政府認為馬共在公然挑釁,企圖以暴力奪取政權,因此宣布馬來亞進入緊急法令時期。

1948年進入馬來亞聯邦的新加坡也在緊急法令的統轄範圍內。美術館展出的畫作、雕塑和出版品、訪談影音等等,都指向當時不分族群共同構築「馬來亞之夢」(依據展覽文案用語)的理想。

雖然展覽文案中沒有明確指出,我的感覺是:藝術家的「馬來亞之夢」其實有兩種不同的表現方式,一是傾向於傳達南洋地方景觀,被稱為「南洋畫派」的唯美浪漫情調,例如劉抗、鍾泗賓的作品。另一則是1956年註冊的「赤道藝術研究會」(簡稱「赤藝」),以寫實的筆法描繪社會時事題材,例如賴桂芳圖繪勿洛地區水患,全民齊力救災的「勿洛災民開溝自救」、蔡名智的「上國語課」(1959)畫出了華人認真學習國語(馬來語)的情形。

不知道我的猜測對不對,「赤藝」強調社會寫實的藝術主張,以及「赤」字予人的社會主義聯想,是否是導致其於1972年被撤銷註冊的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南洋畫派」的畫家們並非沒有社會事件主題的作品。展場的活動看板便是以劉抗的「Bukit Ho Swee – After the Fire 」(河水山大火)為代表。不過作品的繫年有誤,我查了一下,河水山大火事件是在1961年,不是1951年。

總之,建國之前的新加坡文化藝術還有很多我知識不足,有興趣探索的地方。新加坡美術館和圓切線的展覽是一個使我學習良多的開端。

我特別感謝圓切線成員的努力奉獻,讓我感受到關懷文化的熱切心火並沒有熄滅。在新加坡管理大學的展覽會場,聽見年長人士經由參觀親身經歷的時代剪影,連繫起彼此的記憶,建國之前「彷彿生存於不同國度」的英校生與華校生,於四五十年後,有了共同的話題。


2007/11/11

人生邊上



讀楊絳女士的《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最深的感想:希望我也能寫到九十六歲,關鍵是到九十六歲還頭腦清晰;不不,關鍵是,還活著!

《走到人生邊上》的書名怪眼熟,原來是聯想起楊女士的夫婿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19392月,錢先生寫的該書序文說:


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麼,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時隔六十多年,病後出院的楊女士說她的這本書是「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中寫成的」,她「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

如果說錢先生比喻自己的散文寫在人生這本大書的邊上;楊女士則是具體地意識到自己活到了年壽的末端,在邊緣反思人生。

過了人生的邊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嗎?古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的話,還不足以概括楊女士書中的思想。她質問天命、鬼神、肉體、靈魂,引經據典,讀來有錢先生《談藝錄》、《管錐編》的味道,學貫中西,論理井然。不同的是,錢先生面對的是立求客觀的學問智識;楊女士更多反求諸己,由個人的生命歷程印證。

由書中旁徵博引的著作看來,楊女士不但閱讀的興趣很廣,包括生命科學、心理學,而且與時俱進,持續關注,絕非倚靠舊知,冷飯熱炒。較近的材料,例如20053月的「國家地理雜誌」、200610月的「文匯報」,我想像在「老、病、忙」交相折磨之下,楊女士仍然孜孜矻矻,嚴謹踏實地著述。這是時下許多學者和作家都難以企及的寫作態度。

全書附錄了十四篇散文,作為窮通生命奧秘的「注釋」。「注釋」的提法很有意思,「自問自答」中已經有古今中外和個人體驗的例證,十四篇散文又「注釋」了什麼呢?

延續懷念錢先生和女兒錢瑗所寫的《我們仨》,上及《洗澡》、《幹校六記》抒情兼敘事的筆法,《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裡的憶舊散文,讀來親切而感人。此外,還有從女性觀點出發,思及「孔夫子的夫人」;第一人稱口述一位名叫「秀秀」的婦女生平遭遇的「她的自述」,文中沒有激烈的辯詰,強悍的控訴,只見溫婉真誠。

還有一件「胡思亂想」的事,一般人恐怕不會想到,就是要上天堂,穿什麼「衣服」呢?「衣服」,不是指遺體火化時的衣服,而是上天堂時具有的形態面貌。如果人往生後能和自己的親人重聚,先前往生的親人能夠認得自己現在的垂垂老態嗎?

楊絳女士說:「我常想,甩掉了肉體,靈魂彼此間都是認識的,而且是熟識的、永遠不變的,就像夢裡相見時一樣。」

散文作為人生大問的「注釋」,是否正如同錢先生說的,在人生的這部大書邊緣留下一點詮解呢?

於是,寫作不過就是作者以文字為人生呈現各種樣貌,有的作者擅長議論;有的作者精於訴情;也有的作者嘲笑諷刺…

楊女士自稱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老朽」,而我也在她謙和的陳述中,感受到「舊社會」人物的氣度和心胸,她說:「我這薄薄一本小書,是一連串的自問自答,不講理論,不談學問,只是和親近的人說說心上話、家常話。我說的有理沒理,是錯是對,還請敬愛的讀者批評指教。」這樣的話語,出自一位近百長者的筆下,怎不令我們這些動輒好為人師,大言不慚的後生晚輩汗顏呢?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129

2007/11/09

聽范曾、楊振寧演講




親愛的k

前次說在新加坡演講之事,其實是要談十一月三日在學校聽范曾和楊振寧演講的楔子。

因為在新加坡少有「白吃的午餐」,不收費而且又是「世界級」名聲響亮的講者寥若晨星。所以那天據主辦單位聯合早報稱,聽眾有兩千九百人,這可是此間的大數目,何況「美的解釋」的講題並不大眾化,衝著諾貝爾獎得主的名聲,便足以吸引人。

中午在校園遇見學生,星期六通常沒有課,閒聊聽她說預備來聽演講。

「現在才十二點半,演講不是三點半開始嗎?」我問她。

她說:「先來看看,聽說好多人,怕沒位子。上次李光耀來演講,早就排隊好長,大爆滿!」

演講廳之外,還開放幾處空間影音直播,我說我報了名,但假使沒座位,就去看轉播好了。

我問她知不知道范曾是誰?她搖搖頭:「反正是有名的吧?」

行經演講廳,已經有學生坐在地上排隊。工作人員說兩點半開放進場。

我想既然決定看轉播,不必苦苦排隊了。為了聽演講排長隊,我只有高中時為了三毛而在國父紀念館廣場守候過,那也是我經歷過最盛大的文學演講場面。

范曾談美,不出我設想的,舉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等道家、儒家、佛教名言侃侃而談,如行雲流水般暢達,時而穿插自己或中西畫家的作品。楊振寧談中西審美的差異、書法之美,以及科學之美。兩位對文學藝術的鑑賞相當有造詣,比較特別的是,也曾經有旅居海外經驗的范曾對現代和後現代美術的排斥。

范曾欣賞的,是徐渭、八大山人等文人寫意畫,他的作品受李可染影響,也帶著文人氣息。我看他的畫,還想起傅抱石,但傅抱石的敘述性稍強。范曾批評郎世寧的畫馬太寫實,寫實得近乎無餘蘊,現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正在展郎世寧呢!對於馬蒂斯、康定斯基、畢卡索,范曾皆嗤之以鼻,譏之為江湖郎中賣藥,全憑一張說得天花亂墜的嘴。他勸聽眾不必迷信大家名家,要有審美的獨立性,人云亦云的作品未必有藝術水準。

他提到的畫家,恐怕連後現代都稱不上。說人應該有自己的獨立審美判斷,我很贊同,不過把畢卡索的作品比喻成有欺世盜名之嫌,或許太過。

這幾年中國的當代藝術在世界市場上火紅至極,范曾倒沒提,恐怕他更為不屑吧。支離破碎的畫面,汙穢晦澀的內容,遊戲似的、未完成似的、廣告看板似的,甚至於引起人視覺不快的作品,在高度標榜怪異風尚的潮流之下,真難想像什麼是「審美」。

曾經在舊金山看過中國的劉小東畫三峽大壩興建工程題材的作品,如宣傳招牌、工程圍牆塗鴉的畫,被西方藝評家吹捧得上了天,真令我懷疑是否為了市場炒作。回台北後告訴研究中國美術史的石老師,沒想到畢生研究文人畫,古典精神濃厚的老師,竟然笑著對我說:「不要對現當代作品存有偏見。」我有點不服氣,還說:「那也算藝術嗎?」

老師依然很溫和地反問我:「誰說藝術只能怎麼樣才算呢?」

有容乃大,對於藝術審美也是一樣。

人人皆說好,未必真好。遇見我們看不懂的藝術和文學作品,先問自己喜不喜歡,看看別人怎麼評價,如果看了別人的評價還是不懂,可是喜歡,那就純欣賞,就像楊振寧欣賞李商隱〈錦瑟〉詩的隱晦美,他沒有解讀詩意,就是喜歡。相反的,不懂也不喜歡的文學藝術作品,既然已經被賦予地位,那就尊敬他。

人類的文明與藝術已經千山萬水走到後現代,解構完了還又後解構,我好奇的是,之後呢?是崩析瓦解,浴火重生之後回歸古典嗎?還是連作品的內涵與意義都不重要,創作只是創作,玩到地昏天黑,諧謔嘲諷戲擬虛構複製拼貼通通玩完了,再說?

2007/11/07

演講及其他

在新加坡,深深體會什麼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從中學開始,聽過無數場自願或被迫參加的演講會,我沒有買過演講會的任何一場門票。印象中,也只有書店或是某些文化基金會會以課程組織的方式出售聽課入場券,但那是系列規畫過的內容,有一定的範圍和主題,每次看到宣傳文案,經常被深深吸引,心想可惜沒有時間,尤其是課程大多在晚上,讓人分身乏術。於是只好自我安慰說:等以後退休了,要多把握上各種課程和聽演講的機會。

在台灣,有好多「退休以後」想要做的事哪!

可惜在新加坡,不但在大學很少有演講會(無論是學術的或是非學術的),「民間」單位(後來曉得很多單位都不是純民間的)辦的演講也幾乎都要收取費用。打破了我以往認為公眾演講是「社會公益」活動的觀念。為公眾辦的演講,大多數是親子、兩性或保健的話題,親子或兩性話題的演講,講者有些是海外請來的學者專家,收取費用以支付他們的旅費我還可以理解,雖然我不認同一人至少收十新元(相當於新台幣兩百元)的門票價格。最令我不能苟同的是保健話題的演講,一聽主辦單位的名稱和講題,就曉得是在推銷藥品或「保健養生食材」,明明已經營利了,為何還要收取費用?即使廣告中說附贈「超值禮包」,那「禮包」不過是一些試用品而已。

這時我便非常想念台灣。在信義計畫區商圈閒逛,隨手就能得到口香糖、洗面乳,或是衛生棉的試用品,不全是由於貪小便宜,而是「試用品」本來就是讓消費者「試用」的。不像新加坡,明明是化妝品的試用品或是小贈品,還堂而皇之地擺在架上販售,難道新加坡的消費者不曉得那些商品的來歷嗎?聽說在新加坡,連在路上發送廣告傳單都要經過核准,是不是因此而讓商家覺得發送試用品還要申請核准很麻煩,故意不送了呢?在東京或大阪街頭拿到的廣告面紙也讓我愛不釋手,就算包裝上是色情電話、愛侶賓館等的廣告,帶回台北還是很好用,面紙的質地比7x4出售的商品還柔軟細緻哩!

今年五月應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之邀前往演講,我劈頭就問:「向不向聽眾收費?」如果是收費的演講,我就考慮不接受。我在新加坡沒有一點名氣,除了學生和同事沒幾個人認識我,無法吸引聽眾,一定場面冷清。再說,我還是抱著主辦單位支付演講費,聽眾享受「福利」的心態,想想在校園裡,一餐簡單的海南雞飯只要兩三新元,怎麼忍心向學生宣傳,要他們花三頓飯的價錢到城裡聽演講呢?(有些家境不好的學生,連進去市區的交通費都必須節省)。還好那次的演講不收門票,八十多位聽眾很多都是「自己人」,倒也「賓主盡歡」。可惜主辦單位事前和事後的溝通不良,現場的主持人急就章拿了我在網路上的資料就充當介紹的文字,新加坡人少讀書也就罷了,迷信網路的程度真是令我驚訝。網路上的資料沒有更新就直接照著唸,幸虧我演講前注意到那位主持人小姐準備了一張我的簡歷,她發現我知道她手中的材料,乾脆來問我其中一些字的發音,說:「我的華語不好。」
這由不得我不批評了。華人占人口數超過百分之七十的國家,國家級的博物館,亮麗的硬體設備,負責籌辦和主持公眾演講的竟然是沒什麼經驗的人員。既然是華語演講,主持人說自己華語不好,行得通嗎?

演講結束後,主持人問聽眾是否發問,現場沈默,主持人也不積極,便想把演講會結束。聽眾表示稍微等一等,主持人才不急著「收工走人」。

這場我首次在新加坡的公眾(而非校園)演講,令我印象深刻。我想我的「沒有被尊重的感覺」歸咎於我是個無名小卒,這裡的人很講究名氣,好像只有名氣就認可「遠來的和尚會唸經」。

這場演講之後一個月,大學的學生社團請我演講,「津貼」是一百新元(至少比博物館絕口未提演講費好些)。Email附的邀請函裡滿篇錯誤的用語,最不能忍受的是把演講費稱為「津貼」。學生的社團標榜的是重視「中華文化」,連這樣的社團都會如此離譜,遑論其他。接洽的同學修過我的課,我便直接告訴他如此失禮的字詞對主講者的感受,何況學生社團成立數年,相信主辦過的演講活動不少,從來沒有人對於這種邀請函表示應該修正嗎?

後來又接受了邀請,擔任新加坡大專文學獎的評審工作。有了email以後,好像什麼基本的應對都可以隨便寫幾個字就解決了。我和另外兩位評審老師認真的討論,幾番斟酌推敲,唯恐有遺珠之憾。其中一位老師還作東請吃飯,談談評審的意見,聯絡交流心得。

「我本將心比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交出精挑細選的名次名單,寫了評審意見和建議,一個多月之後,收到email說,因為獎項種類的配置問題(這是主辦單位的疏失),必須對名次名單有所異動,還要我們增補評審意見。我當時人在海外,根本無法及時重新翻閱送審作品,於是拜託另外兩位評審老師處理。十月初,email又來了,要我「提供」聯絡地址,有審查文學獎的「禮品」贈送。

什麼「禮品」呢?原來是個大瓷盤。瓷的品質和作畫水準且不說,一口被撐破的購物紙袋內,絲毫沒有隻字片語說明這是給我的紀念或感謝的禮物。我至今仍懷疑這是不是給我的東西,不過查無贈者的訊息,破紙袋在研究室擱久了,被打掃的阿姨扔掉,瓷盤呢?再也沒有打開第二次。


後記:因著這瓷盤想起一些瑣事和在新加坡的經驗。早在這blog開始寫不久,就有人提醒我,幸虧我寫的不是英文,沒什麼人看,否則會被攻擊得很厲害,要我小心應付。既然沒什麼人看,我自己寫著玩,有話直說。

2007/11/03

空窗

徒留斷面
窗外一覽無遺的車道

曾經讓鳥兒雀躍飽餐的果實


這樣纍纍豐碩的景象不再,鳥兒也不來窗前了



少了窗前三株棕櫚,若有所失的空蕩蕩



親愛的k


早上喚孩子起床時,突然發現房間比以往明亮。
六點半,陽光還沒照耀大地。
除了偶爾的車聲,四周靜悄悄。
布滿床單的光線,孩子睡成大字型。我推開窗,難道是季節轉換,太陽的位置變了,很透徹的明亮,樓下的車道和鄰近的樓房可以一覽無遺。
一覽無遺,原來在孩子窗外的三株棕櫚樹消失了。
難怪靜悄悄的,平常在窗上蹦跳,在葉叢聒噪的鳥兒都已不知去向。
曾經讓我們驚奇,「和卡通影片裡畫的一模一樣」的啄木鳥;一邊吞咬棕櫚樹的紅果實,差點兒重心不穩摔下樹的白腹黑羽鳥,讓我們看得哈哈大笑,把牠嚇飛了;攀著窗框玩倒立的小鳥,很沒「禮貌」地以便便宣示牠的「到此一遊」…
窗外的風景隨著鳥兒和樹的成長變換著,我們隔著玻璃窗,替它們編派對話和故事,如今片斷不留。
學校為我們住的公寓粉刷外牆,恐怕是嫌樹礙事,一口氣把接近外牆的三株樹全砍個精光。
趁著圍蓋地面的帆布撤開,我們看見一些鋸斷的樹幹,啊,是「遺體」呢!
很想拿一小段樹幹回家,好歹是陪我們度過晨昏的紀念。
不過知道新加坡法律森嚴,我們總是戰戰兢兢,唯恐被指控「盜竊校產公物」,觀望了一陣子,還是放棄了。
傍晚,聽見一聲碰擊玻璃的巨響,我們跑到窗邊,一隻黑鳥跌跌撞撞飛走了。孩子說:一定是牠習慣了這裡的休息站,想「煞車」停靠,結果沒地方可以降落啦!
不識字的鳥兒們哪,要怎麼告訴你們,我家的窗前仍然歡迎你們來玩,可惜已經無憩歇處招待了。